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愛的病理

第6章 第一節

愛的病理 天童荒太 5382 2018-03-15
同年五月三日,星期五 “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浚介在一個毫無生氣的狹窄的小屋子裡坐下來,在心裡自己罵著自己,“我怎麼這麼倒霉呀!” 剛才,警視廳刑偵一科的警察和杉並警察署刑警隊的警察分別詢問了他。開始都很和氣地問他麻生家近來的情況,漸漸變成質問的口氣,最後簡直是把他當做犯人審問起來。 但是,這也比馬見原在麻生家的院子裡對他那番痛罵要好得多。馬見原從麻生家的房子裡出來的時候,滿臉漲得通紅,怒氣沖衝,看到浚介就大罵起來:“你他媽的離麻生家這麼近,難道就沒看見過沒聽見過什麼異常嗎?難道就沒有看見過打得不可開交的場面,沒聽見過誰的尖叫或求救的喊聲嗎?” 面對馬見原的質問,浚介在感到困惑的同時也沒有往深裡想,只簡單地回答說有,還把最近看到聽到的情況如實說了。

沒想到馬見原聽了以後,臉漲得更紅了,更加憤怒地斥責道:“鬧得那麼嚴重,你既然已經聽見了,為什麼不進去製止?為什麼不報警?”當知道浚介是個中學老師的時候,馬見原氣得聲音都顫抖了:“你既然知道麻生家的孩子有暴力行為,卻放任不管,你配當老師嗎?” 浚介被罵了個狗血淋頭,還是沒忘了問麻生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馬見原用憤怒的眼睛瞪著他說:“全家都死了,全家人都被殺死了!” 浚介沒有立刻理解馬見原的意思。 馬見原又說:“孩子也死了!” 這時又開來好幾輛警車,機動刑偵隊和法醫都來了。馬見原離開浚介,開始向機動刑偵隊的警察們說明情況。 浚介茫然地站著,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他被人們追問,最後竟被糊里糊塗地帶上警車。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拉到杉並警察署,坐在訊問室裡了。

警察們雖然沒有把詳細情況告訴他,但從詢問他的警察們的話頭話尾裡可以分析出個大概:麻生家的孩子把大人們殺了以後又自殺了。 浚介受到強烈的精神刺激以後,又對自己什麼都沒做有一種罪惡感,但是現在,他為了保護自己必須主動出擊了。 “你們說我到底幹什麼了?你們說我能幹什麼?為什麼總是責備我?” 他敲著桌子衝警察叫著,喊著,所有的聲音都聽不見了。一份文件擺在他面前,說是他說過的話的記錄。他胡亂看了一眼就按照警察的要求摁了手印。打那以後半個小時了,再也沒人來找他。忽然,他覺得肚子疼,裡急後重。站起來走到門口,輕而易舉地就把門開開了,原以為肯定鎖著呢。他走出訊問室,警察們各自忙著自己的工作,沒有人注意到他。來到樓道裡,一陣涼風吹過來,肚子疼得更厲害了,慌忙跑進廁所,蹲在了便坑上。大概從四五歲的時候開始,只要父母一吵架,他就嚇得拉稀,都成了條件反射了。後來母親跟父親離婚走了,他這一緊張就拉稀的毛病也沒好。

忽然,有兩個警察邊聊天邊走進廁所裡來了,浚介趕緊屏住了呼吸。 “我說尾山老師,那場面真夠嚇人的。嚇得我差點兒扭頭就跑。” “那家人早就經常打架吧?” “鄰居也聽見過,不少人知道那家的少年鬧得厲害,可是誰也沒去製止過。” “我在少年科幹過這麼多年了,對孩子的胡鬧採取漠不關心的態度的人見的多了。” “可是,逐步升級到用鋸子把父母活活鋸死,周圍的鄰居應該有所行動啊,制止這場悲劇的機會應該是有的。” “噓——”那個叫尾山的警察突然不說話了,他憑直覺發現廁所裡有外人,走到浚介蹲的那個單間門前,砰砰砰敲了幾下。 開始浚介不理他,但他一個勁兒地敲,只好也在裡邊敲了兩下。 “是署裡的人嗎?”尾山問。

“……不是。” “記者?” “……也不是。” “出來一下行嗎?” 浚介沒辦法,只好沖完水開門走出來。 外邊站著的兩個警察他都認識。一個是因為亞衣的事來的時候認識的尾山,一個是在麻生家認識的椎村。 “啊,是你呀……”尾山還記得浚介,嚴厲的表情緩和多了,“又有什麼事啊?” 浚介說了句“沒事”,就到洗手池那邊洗手去了。 尾山苦笑了一下說:“記者們經常蹲在廁所裡探聽消息,今天我把這事兒給忽略了。” 椎村在尾山耳邊小聲嘀咕了一句,尾山大吃一驚,叫了起來。 “真的嗎?”浚介一咬牙,扭過頭來看著他們問道:“孩子把父母鋸了,是真的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不等尾山他們回答,浚介就回訊問室去了。在訊問室門口,碰上了刑警隊隊長。

隊長看了浚介一眼,不冷不熱地問:“你還沒走啊?” 浚介把同樣的問題又問了隊長一遍,隊長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說以後還有可能找他,到時候請多關照,說完就匆匆走了。 浚介悻悻地悄然下樓,剛到前廳,一群文字記者和攝影記者就圍了上來,爭先恐後地問:“您是跟麻生家的事件有關係的人嗎?”浚介假裝困惑地搖搖頭,“不是不是。”抽身溜走。回到自己家住宅樓前邊的時候已經深夜兩點了。 麻生家門前的警察和記者還沒有完全撤走。一個警察叫住了浚介,浚介說明自己住在附近的住宅樓上,警察就讓他過去了。 剛進家就有記者來敲門了:“想問問您關於麻生家的事。您大概就是目擊者吧?請您談談當時的情況好嗎?” 浚介趕緊逃進廁所坐在了便器上,直到外邊的記者走了,才從廁所裡出來。

錄音電話來電顯示的小紅燈一閃一閃的,有錄音電話。浚介把磁帶倒回去,從頭聽起來。學校的教導主任,教務組組長,比浚介大五歲的哥哥,都知道他被警察叫去了。接著是美步。 美步好像根本不知道出事了,口氣非常平淡:“是我。我母親要見你一面……這個星期天,到我家來一下。不是正式認女婿也沒關係,如果我不把你介紹給母親,她是不會原諒我的……” 在浚介聽來,美步的聲音就像是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傳過來的。 美步後邊是不知從哪兒聞到了味兒的報社記者、雜誌社記者,甚至還有電視台的記者,都是要找他採訪麻生家的事。浚介沒聽完就把磁帶停了。 浚介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他想閉上眼睛睡覺,希望一覺醒來,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夢。可是,剛把眼睛閉上,那個血紅的房間裡的三具屍體就開始在眼前晃動。

“為什麼不來幫幫我們?”那女人叫道,“為什麼我大喊救命的時候你不跑進來救我?你不是聽見那孩子大叫著要殺了我們嗎?” “哪怕你打個電話報警也好啊!”被鋸子鋸開了無數血淋淋的大口子的男人說,“我們做父母的,怎麼能親手把自己的孩子交給警察呢?外人報警的話,警察來製止了孩子,當然也就救了我們。” “你是怕捲入無謂的家庭糾紛吧?你怕被人恨,卻找了個不干涉別人家庭內部事務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對吧?”那老人嘲笑道。 浚介嚇得從床上跳下來,正撞在亞衣畫的畫兒上。畫兒上那張臉似乎在沖他笑:“難道不怪你嗎?如果你早些介入,會有那麼多人無辜地死掉嗎?你要是早點兒去過問一下,也不至於惹一身麻煩了。你別著急,聽我把話說完。對家庭,你從根本上就是有偏見的,你認為那種臭味並不是從屍體上發出來的,你認為所有的家庭都是一天天在腐爛下去,都會發出那種臭味的!”

浚介意識到這樣下去自己可能會發瘋的,這種意識使他多少冷靜了一點兒。他找出一個旅行包,把常用的東西塞進去,關掉電燈離開家,跑到大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兒,他說,你就往繁華的市中心開吧。 黃昏時分,忙了兩天一夜的馬見原總算回家來了。 看著在公園附近散步的一個個和睦的家庭,馬見原的心情非常沉重。這裡的光景跟麻生家附近沒有什麼區別,難道在這平和的景象底下,也孕育著麻生家那樣的悲劇嗎? 走近自家的房子的時候,鄰居家的雜種狗又咬起來了。馬見原厭煩地咂了咂嘴,剛走進自己家的院子,家裡的門就被從裡邊拉開了。 “你回來啦!”佐和子爽朗地跟他打著招呼。 “你怎麼知道是我?” “狗嘛!鄰居家的狗一叫,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這麼快就過來開門啦?” “我一直等著呢。心裡想著,該回來了,該回來了……” “在哪兒等著來著?” “坐在門後頭等著來著。你在電話裡不是說馬上就回來嗎?” 馬見原在警察署確實打過電話,但那是兩個小時以前的事。 “聽見了不知多少人的腳步聲了。那個不是,這個也不是,最後聽見鄰居家的狗咬,心說這回是真的回來了!” 馬見原走進家里關上門:“有像你這樣坐在門後頭等人的嗎?別忘了你剛出院!” “我已經好了嘛!能像這樣等著要回家的人,才有真正出院回了家的感覺呢!” 佐和子那小姑娘似的撒嬌的樣子,一點兒也看不出有病。馬見原心想,也許她的病真的好了,她是真高興。但是,這種想法只維持了瞬間,因為他從佐和子的腳步聲中聽出,她那高漲的情緒裡隱含著許多不正常的東西。他感到不安起來,一邊脫鞋一邊對妻子說:“昨天沒能回家,對不起……”

“可不是嘛!好不容易出院了,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寂寞死了!” “……過一會兒還得去。” “哎——為什麼?” “出了大案子,本來現在也不能回來的,勉強跟上邊請假回來的。” “你不是說已經從一線退下來,只做案頭工作了嗎?”佐和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用近於抗議的口氣抱怨道。 馬見原強忍著沒發火:“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沒辦法,碰上了一個特大案件……咱們不說這個了,你按時吃藥了嗎?” “吃啦!” “日記也如實記了嗎?” “你覺得如實記好嗎?”佐和子撅著嘴說,“昨天上午剛出院,下午丈夫就去上班了,直到今天晚上才回來,我一個人在家,一會兒丈夫還要走,晚上還不回來……這樣的日記能讓醫生看嗎?太不合適了吧?” 馬見原皺起眉頭:“昨天晚上、今天早晨不是都給你打電話了嘛!” 的確,馬見原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往家裡打這麼多電話,這在以前是難以想像的。就是一個月不回家也不會給家裡打一個電話。那時候的佐和子不是什麼也沒說嗎?馬見原雖然明白那是妻子給他慣的,但還是有點不高興,沒再說什麼就往裡走。腳下塌陷的地方咯吱咯吱地響了起來。 “還是找人給修修吧。”跟在後邊的佐和子反复地踩著塌陷的地方說。 馬見原終於發火了:“別踩了!越踩不就越壞嘛!”說著拉開了起居室的門,不由得呆住了。只見屋裡萬國旗似地晾滿了衣服,“這是怎麼回事?” “我洗的。”佐和子委屈地說,“我把你塞在衣櫃裡的髒衣服都洗了。外邊晾不下,我就在屋裡晾了一部分……” “誰叫你一次洗這麼多衣服了?” “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女人了……” 馬見原沒說話,很不高興地從衣服下邊鑽了過去。 佐和子繼續跟在後邊,睬著另一處塌陷的地方說:“這兒也哭著要求修理呢……家嘛,外表怎麼樣倒無所謂,裡邊這兒破一塊那兒爛一塊的可不好。” “行了,別踩了!壞了的地方盡量不要踩它就是了嘛!”馬見原走進臥室,脫掉上衣,“你身體怎麼樣?有什麼地方覺得不舒服嗎?” 佐和子一邊收已經晾乾了的衣服,一邊說:“我已經不是病人了。醫生不是說了嗎?不要把我當病人對待了。” 馬見原換了一身便裝,像每次回家以後必做的那樣,站在兒子的祭壇前邊,面向兒子的照片合掌禱告。忽然,他想起了跟綾女母子一起照的那張照片。他歪著身子一看,祭壇和衣櫃之間只有不到一毫米寬的一道縫,要想找到那張照片,非把祭壇搬開不可。 “洗澡水早就放好了……先吃飯還是先洗澡?”佐和子抱著衣服問。 馬見原趕緊糾正了自己的姿勢:“啊……先洗澡吧。”說完就到洗澡間去了。 浴缸裡的水不太熱,看來已經晾的時間不短了,這說明佐和子對時間的感覺還有問題。馬見原坐進浴缸裡,一邊打開煤氣開關加溫,一邊考慮起麻生家的案件來。 由警視廳的兩名警察和馬見原組成的特別調查組首先重點調查了麻生達也的情況。 麻生達也在一所重點中學讀書,在那裡上學的都是來自各小學的尖子。小學時代成績總是數一數二的達也剛考上這所中學時,在全年級二百四十八名學生里排名第二百一十七位,儘管做了最大的努力,上二年級以後還是進不了前二百名。於是,達也開始討厭去學校,每天早上起床以後不是頭疼就是肚子疼。祖父和父親罵他裝病,他也不犟嘴,躺在床上繼續聽他的搖滾樂。老師打來電話,鼓勵他爭取得全年級第一名,他卻傻笑著說什麼“除非把前二百名都殺了”。 馬見原特意到學校走訪了校長,指出老師應該及時家訪,那樣的話也許能早些發現事件的苗頭。校長卻說,學校管不了那麼寬,所以一直建議各位家長,遇到煩惱去找兒童心理諮詢中心或兒童教育研究所。馬見原還在學校附近訪問了一些學生,了解到這個學校有不少跟不上的學生逃學,不是悶在家裡,就是去遊藝室打遊戲機。 鄰居們對麻生家經常吵架的事早就有所耳聞,但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麼悲慘的事件。 在署裡召開的破案分析會上,大部分警察認為這個瘋狂的全家被殺的事件,原因是一個青春期少年的歇斯底里,他的行為跟他寫在筆記本上的遺言並不矛盾…… “可是……”馬見原自言自語地說。一種與眾不同的認識在他心裡產生了。 就在這時,洗澡間的門被推開,佐和子脫得光光的進來了:“浴缸的水溫合適嗎?” “你怎麼也來了?”馬見原掩蓋著自己顯得有些困惑的表情,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佐和子天真地笑著:“好長時間不在一起洗澡了吧……我給你搓搓背。” 雖然說上了點兒年紀,佐和子也不過才四十七歲,處於女性性慾最旺盛的年齡,皮膚還很細嫩,身材曲線圓潤,馬見原不由得心旌搖蕩起來。可是,緊接著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害怕。佐和子患神經病以來,雖然每個月臨時出院回家一次,馬見原從來沒有碰過她,至今已經四年了。 馬見原慌慌張張地說:“不用了,我洗好了……” “你不是剛進來嗎?”佐和子傷心地說。 “洗得時間長了頭暈。”馬見原雖然看見妻子的臉色變得難看了,還是把臉扭向一邊,把現在需要體諒的妻子一個人留在洗澡間裡,匆匆走出洗澡間。 馬見原怎麼也無法適應性格發生了根本轉變的佐和子。臨時出院的時候雖然也發現她性格變得開朗了,但還不像現在這樣亢奮、浮躁。他還是喜歡以前那個總是順從和忍耐,在某種意義上來講很適合男人的佐和子。 馬見原不由得對已分手的綾女產生了強烈的思念之情。然而聽見在洗澡間裡的佐和子洗澡的聲音的時候,他被一種難以名狀的罪惡感攪得心裡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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