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到一半,抬頭仰望天空,看到了月亮。往下爬的田中也停止了動作,他果然也盯著月亮。
“你不是這座島上的人吧?”田中問道。我沒有回答,之所以裝假沒聽見,是因為正好吹來了一陣風。我很想乾脆應他一句:田中先生,你不是兇手。
聚集在監視塔四周的人們揮舞著手電筒,迎接田中。他們紛紛放心地說:你總算下來了,還以為你會怎麼樣呢。
“沒事吧?”小山田湊到我身邊。
“我發現即使兩個人爬上去,監視塔也不會倒。”我用大拇指指著背後的梯子。
日比野將毛巾丟給我。好像是因為下雨,他跑回家拿的。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日比野相當激動,怒氣沖沖地逼問田中,不理會其他人要他閉嘴讓田中休息,扯開嗓子吼道:“要是監視塔因為你倒下來的話,伊藤豈不是當場死亡啊!害大家急得半死!”
田中微微地俯身點頭:“嗯,是啊。”他的個性陰沉,再加上天色昏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但他好像在笑,似乎正甘願接受日比野的教訓。我將毛巾丟還給嘮叨的日比野,他閉了嘴,然後對著我說:“回去吧。”
“那條毛巾用了很久吧?”老實說有股霉味。
“從很久以前一直用到現在,算是古董了。”
他這麼評說著手裡的毛巾,當場攤開它。毛巾的白色部分泛黃,上面還有藍色線條,右上方用某種墨水寫了“德”字,是個雖然已經暈開,但不會消失的漢字。
“這是從我爺爺的爺爺那一代傳下來的傳家寶。”
“那個'德'字是什麼意思?”
“天知道。”日比野聳聳肩,“回溯歷代祖先,可能有哪個祖先的名字裡有個'德'字吧。”
“請小山田先生送我們冋去吧。”我一說完,日比野一臉遭到背叛的表情說:“為什麼要跟那傢伙同路?”我湊近他撒了一個謊:“因為發生曾根川那件事,我半夜回家有點怕,還是跟警察一起走比較安全。”
因為轟說是“小船”,靜香以為是一艘很小的船,但實際上不是。那是一艘大船,足以容納二三十人享受乘坐遊艇的樂趣。
從甲板進入船艙,是一片寬敞的空間。地上鋪著塑料地磚,沒有任何東西,令人聯想到冷清的體育館。轟說,貨物都放在這裡。確實,偌大的空間可以停放幾輛車。掌舵室位於前方高出一階的地方。剛才只是害怕的轟,現在臉上展現出了舵手的威嚴。
城山命令靜香在寬敞空間一角的欄杆旁坐下,薩克斯風盒子倒在旁邊。
城山則站在她身邊,拿著手槍,不時往舵的方向看一眼,然後低頭看著靜香。
“你覺得有那種島嗎?”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癮君子或醉漢。換句話說,他處於正常狀態。照理說他很正常,但實際上他瘋了。
看來這個男人真的是警察。他也跟派出所聯繫過了。
這個制服警察為什麼能夠獨自遠行呢?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那個派出所好像是在他的掌控之下。
“我要把偏僻的小島變成樂園。”城山一臉認真地低喃道,用舌頭舔著嘴唇。 “首先,我要在島民面前槍斃那個像熊的男人。”“咦?”靜香抬起頭。
他似乎在想一個新的遊戲。 “轟在那座島上好像是個重要人物。所以,我要在島民面前,槍斃那個重要的轟先生。”
突然,靜香感到了憤怒,想站起來揍城山,但馬上就被制制伏了。靜香變得和剛才一樣無法呼吸,城山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無法呼吸。就在她差點暈過去時,城山放開了手,就像是看準了時機似的。
靜香當場跌坐在地上,她發現城山的目的並非讓她窒息,而是要讓她打從心裡感到害怕,她沒想到無法呼吸竟然是如此痛苦和不安的東西。
“下次再反抗的話,我就打斷你的牙齒!我會用槍柄揍你,把你整排牙齒都敲下來,然後再把拳頭塞進你嘴裡,到時候就算你下巴裂幵也不關我的事。我會把手伸進你的喉嚨。”
那口吻與其說是誇張的威脅,更像他過去曾經做過的事。
靜香明白了,這個叫城山的男人並不是那種迷失自我的笨蛋,他很冷靜,比一般人更有常識。他是一個藐視、嘲笑常識與道德的人,他是一個比誰都聰明、冷靜、懂得如何運用惡意的男人。靜香皺起了眉頭,心想:搞什麼,這樣就天下無敵了嗎。船身搖晃,她將背靠在船柱上,放棄掙扎地閉上了雙眼。
我和小山田走在黑暗的小路上,這一路上連個入影也沒有。我想起了那個叫安田的青年,那是今天下午的事,但感覺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不知道小山田心裡在想什麼,他也沒有向我發問,只是默默地走在我身旁。
打破沉默的人是我,我本來就打算那麼做,才拜託他送我回家的。我沒有勇氣把事實直接告訴日比野。我總隱約察覺小山田比外表看起來更細膩敏感,所以我認為如果可以的話,應該告訴小山田,而不是日比野。
“我問過田屮先生爬上去的原因。”我一說,小山田的眉毛挑動了一下。 “是嗎,”他說。
接著,我快速地說明了在監視塔上與田中先生對話的內容。一口氣說完,連換氣都忘了。
我已做好了心理準備,說不定他會一笑置之,但事實證明他沒有。小山田雖沒有出聲應和,但也沒有打斷我或嘲笑我。
我跟他說明,田中把水泥磚砸在曾根川頭上,那是優午想出來的點子,園山的太太之前還活著,園山至今仍故意說謊,以及他可能將優午的頭帶回了家。
“你認為我會相信嗎?”他聽我說完之後,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不知道,我沒有證據啊。”
“那你覺得警察會相信嗎?”
“怎麼可能,”我馬上笑了,“這種事情不能告訴警察。”“我是刑警。”
“我不是在對刑警小山田說。”
我們同時嘆了一口氣。
“優午到底還是完成了他的計劃。”我認真地說道。
“他是個了不起的稻草人。”刑警聳聳肩,“你把那件事告訴日比野了嗎?”
“我沒時間跟他說,而且我不方便說。”
“那你是要我告訴日比野嗎?”
“我想,他信賴優午的程度大概遠超過他自己所想的,如果知道真相如此,他的情緒一定會跌到谷底。”
“優午一定也很喜歡那傢伙。”小山田應道。然後,他嘟嚷道:“日比野大概會想知道真相吧。”
我在內心自言自語:不,他討厭聽到真相。我不太相信那些公然表示討厭虛偽的人,我覺得人若生活在一個彌天大謊中,反而比較幸福。
日比野應該也不希望有人把島民的真心話當面告訴他。
“可是,園山帶優午的頭回家是要做什麼?”
“一定是優午拜託他的,優午想道歉。”
“向誰道歉?”小山田用那雙細長的眼睛看著我。
“應該是向大家道歉吧。他想為至今絕口不提未來、冷眼旁觀的態度向大家道歉。”
“那跟園山有什麼關係?”
“總之,優午想向園山太太道歉。”雖然我不確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但還是說了出來。我想優午應該也知道園山太太的死期將近,他一定很害怕,沒能與臥床不起的她見上一面,連句抱歉都來不及說,對方就那麼走了,所以才會拜託園山。畢竟稻草人不能走路。
“優午想見她。”我說。
“稻草人會去見她嗎?”
兔子小姐在市場裡說過的類似的話掠過我腦海,她很想听聽丈夫說話,於是她說:“至少把我的耳朵帶去。”雖然那是一句玩笑話,卻近似於懇求。
“優午希望至少自己的頭能被帶過去。”我說,“插在田裡的稻草人,無法見到臥床的園山太太。所以,他請人將他從田裡拔出來,至少把他的頭帶過去。”
這只是我的想像。不過,還是有這種可能。只剩下一顆頭的優午,去見了園山夫人。小山田並沒有笑。 “所以,他請園山把他的頭帶過去嗎?”
“大概。”
“兔子親眼看到了園山吧?”他說。
“那是巧合。”
“真的只是巧合?”
“怎麼?”
“兔子是在半夜被她老公叫醒的吧?那是巧合嗎?因為她醒來時剛好看到園山,所以園山才沒有嫌疑。”
確實,如果還有其他島民看到園山,而且沒有兔子小姐的證詞,說不定人們會更懷疑他。
“那真的是巧合嗎?”與其說小山田是在問我,不如說像是在問我頭頂上那團看不見的東西。 “優午會不會是我們的幻覺?”
“我覺得不是。小山田先生還在主張那是島民的錯覺嗎?”“優午是我們最重要的稻草人。”他用的不是過去式,這一點讓我覺得很溫暖。
不過,此時我內心湧起一個疑問。我說:“櫻……”雖然警方無視“櫻”的存在,但我非問不可。 “會不會是因為沒辦法交給櫻去辦呢?”
“什麼意思?”
“優午無法將這件事交給櫻去辦嗎?就算田中沒有特意殺掉曾根川,但那個任務應該還有櫻能負責。就算放任曾根川來島上獵鴿,說不定櫻也會槍斃他。”
這時,小山田或許可以裝傻地說:“我不認識叫什麼櫻的男人。”但他沒那麼做。 “櫻不一樣。”
“不一樣?”
“櫻只槍斃那些做了什麼壞事的人。所以,如果他要殺曾根川的話,一定是在曾根川獵殺旅鴿之後。”
我想通了,等悲劇發生之後再動手就太遲了。等他獵殺了旅鴿之後再殺他就沒有意義了。說不定那兩隻鴿——是世界上最後一對鴛鴦鴿,絕對不能失去,非得在曾根川獵殺鴿子之前設法阻止他。因此,就算櫻能夠制裁犯罪者,也無法防範於未然。
我來到公寓前面。不可思議的是,我感覺好像回到了真正的家。我想起日比野第一次出現的那個早晨,我看著他那張像狗的側臉,讓他帶我參觀整座島。雖然我當時不安又疑惑,但那還算是個愉快的經驗。
“日比野一直在被佳代子小姐那些人耍啊。”我原本並不打算打小報告,但我討厭將瑣事放在心上,於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小山田說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了:“那傢伙大概今後也會一直是那種調調。”
“日比野受傷了。”
“不過那傢伙到了明天,只要一站在佳代子小姐面前,還是會髙興地嘻皮笑臉。應該不會錯,我想就算他隱約感覺對方可能不喜歡他,也還是不會討厭對方。”
“為什麼?”
“他好像少了某個重要東西,少了成為人最重要的東西。”“田中先生會怎麼樣呢?他會被逮捕吧?”
“警方也許會逮捕他。”
“你怎麼好像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誰會認為殺害曾根川的人是田中呢?說出來只會被笑而己。”“我認為那不只是田中先生個人的行為。優午派給大家任務,而且說不定從很久以前開始,這座島就有一個目標。”我想說,這是全島的責任。這麼一來,會不會一切就這麼含糊地一筆勾銷了呢?
“警察真沒用。”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山田的笑容。
“你不覺得嗎?”
“這世界上有能幹的人嗎?”
“頂多就是稻草人。”
我不了解他那句話意味著什麼。在即將告別時,小山田到了最後一刻才回頭,抖也忍不住問我:“這座島怎麼樣?”
我發出“啊”的一聲,他好像早就知道我是外來者了。那是打從一開始就了然於胸的口吻,似乎很早就听能預知未來的稻草人說過似的。
“你知道名偵探嗎?”我問道。
“那是什麼?”
“我們住的城鎮裡有那種類型的小說,故事中會出現一種人物叫做名偵探。”
“書裡的角色啊?”
“對,名偵探。”
“名偵探。”他像是在背誦似的低喃道。發音有點奇怪,也許他以為“名偵探”是專有名詞。
“小說裡會發生命案,替如有人被殺。然後,名偵探最後就會破案,找出兇手。”
“那,他會猜對嗎?”
“應該這樣說,他所決定的人就會變成兇手。不過,他無法防止犯罪發生。”
小山田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就像優午一樣。”
“我也那麼認為。”
無法防止犯罪發生,但是能指出真相。如果我是偵探本人,應該會這麼大叫:“簡直是胡鬧!”我會揪著頭髮苦惱不知道要救誰。
“這對優午來說是個重擔吧。”小山田說。
“你知道破解任何命案的名偵探會怎麼想嗎?”
“怎麼想?”
“'會不會是因為自己的存在,才會導致命案發生。'”我想名偵探應該會這麼想,猜測自己是不是因為另一個世界才有這些舉動,“優午說不定也思考過相同的事,或許他也想過:'會不會是因為自己,這個世界才無法改善。'”
“什麼意思?”
“優午知道,就算把未來告訴某個人,結果還是不會改變。即使他思考過任何可能性,這個世界還是不會變好。漸漸地,他開始懷疑,問題出在能預知未來的自己身上。”
“就算優午不在了,這世界也不會有所改善。”
“我也那麼認為。”不過,我稍微能夠理解優午選擇自殺的心情了,他想離開,離開神明的位置。
“我聽到了一段有趣的話。”小山田向右轉,就此漸行漸遠。他挺直的背影看起來還真像個武士。
我打開公寓大門,心想今天可以馬上入睡了吧。我脫下襪子隨手一扔,打算洗把臉,然後在床上躺平。
一到早上,我就會強烈地感覺自己是在仙台陰暗的房間裡。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大概會對什麼狗屁稻草人一笑置之,何況早就絕種的鳥類怎麼可能今天還會出現。我大概會氣憤地吼道:“別鬧了!”我會高聲笑道:“什麼抽像畫畫家!”大喊;“櫻花凋謝吧!”然後,我一定會後悔,為什麼不住在那座島上。一定是這樣。
我走進一片漆黑的房間裡,吸進潮濕的空氣,感覺睡意從腳趾頭往頭頂慢慢攀升。睡吧,我期待日比野明天也會敲門叫我起床。
讓日比野的敲門聲把我叫醒吧,然後回仙台去。
大概是在早上抵達的吧,靜香連手錶也沒戴。
天氣很好,日照在冬天算是強烈的,令人心曠神怡,感覺不像有一名警察用手槍指著自己。冷冷的風,舒服得有點諷刺。
轟走在前頭,靜香和城山緊跟在後,城山的步伐從容穩重。
船隻停在崖下的小海岸旁,隨興的停泊方式簡直令人難以相信。 “帶我去伊藤那邊!”城山一下船,馬上命令轟。
轟只發出低吟聲,然後默默地前進。半路上,轟頻頻望向靜香手上的低音薩克斯風,一臉怨恨,彷彿想說那樂器是他最痛恨的東西了。
城山無法想像伊藤是在怎樣的因緣際會下來到這座島的。島上的風光明媚,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片稻田,光是想像稻田在初夏時呈現翠綠,在收割期時被整片金黃覆蓋的場面,心情就平靜了下來。
“沒有計程車嗎?”城山霎時一臉認真地說,然後咋咋舌,“不可能會有吧。”
不協調的景色吸引了靜香的目光。就鄉村的房舍而言,它們顯得雅緻,正方形的白色房子有著四方窗,陽台向外突出,並非只有老舊磚瓦和鐵皮。說這裡是歐洲歷史悠久的城鎮,看起來也有幾分神似。西式風格的房子零星散落各處,有些牆壁刷著配色新穎的油漆,也有些木造平房,採用日本自古以來的建築形式。
靜香注意到一路上兒乎沒有電線桿和廣告招牌。或許是這個緣故,感覺和仙台的田園地區格格不入。遠方只看得見幾個小小人影,好像還沒有人察覺到靜香他們。
繼續走了五分鐘左右,沿路上出現了民房。
“要不要去看看那房子?”城山對轟說,用詞客氣,卻沒有商量的餘地,給人一種沉重的壓力。靜香感受著那聲音的震動,心想:這警察大概一直用這種口氣命令過許多人吧。如果有一種行為叫做“精神屠殺”,他肯定是一直在毫不在乎地反复著。
轟起先搖搖頭:“往前走吧,伊藤就在不遠處。”他彎著腰,簡直就像一頭懼敵的熊,然後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平衡,當場跌倒。那一瞬間,靜香看到城山用鞋子踢沙,彷彿對跌倒的人揚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靜香看著看著,感覺渾身寒毛直豎。
“廢話少說,快走!向那戶人家要杯茶吧,我可是特地從都市來的。”城山並沒有用手槍威脅人,但他的聲音氣勢十足。
轟臉上充滿痛苦的表情,起身拍一拍屁股上的沙,乖乖地改變方向。
那是一棟小平房,外觀說不上是西式或日式,有一個圍著白色柵欄的小院子,那裡坐著一個男人。轟走進院子,城山和靜香也跟了進去。
“早安。”轟一副提心吊膽的口吻,向男人打招呼。他動作僵硬地舉起手說:“櫻。”
這個季節應該沒有櫻花吧?靜香對那個字感到不可思議。
男人並沒有起身,也沒有將視線轉向靜香他們。
“嗯……可以打擾一下嗎?”城山改用以往對待市民的客氣語調,“我想向你請教幾件事。”說完,他向前踏出一步,像是在強調自己身上的製服。
“這、這兩個人好像是伊藤的朋友。”轟湊近男人耳邊吞吞吐吐地說道。蹺著一雙長腿的男人,這才把正在閱讀的書本放在圓桌上,抬起頭來。
他有一副俊俏得令人驚豔的容貌,長發隨風飄逸,看起來猶如細絲,臉頰十分清瘦。靜香發現城山也有點震驚,還聽到他吞嚥口水的聲音。
靜香心中閃過一個不好的預感。城山看見了那個美男子,會不會心生不良意圖呢?這種不安襲上了靜香心頭。
若是徹底分析城山的慾望,應該就是想要玷污所有美麗的事物吧。
城山的雙唇此刻愉悅地微微扭曲。
男人蹺著二郎腿,一語不發地盯著靜香一行人,也像是瞇起雙眼,正在眺望遠方的景物。
“我有點事想要問你。”城山又往前走了幾步。轟一臉不安,像是要仰倒似的節節後退。
“你……”男人開口說。
靜香感到不可思議,因為眼前的男人發出來的聲音,竟然和城山酷似,是一種低沉、冰冷的聲音。這場景看起來很夢幻,就像一對雙胞胎。
“我是警察。”城山從口袋裡亮出警察手冊,讓對方看。
“你……”男人似乎對警察手冊毫不感興趣,又重複了一次,“你踩到了。”他指指城山的腳底。
城山望向自己的鞋子,將腳抬離地面,以確認自己踩到了什麼,但似乎沒有。 “我踩到什麼了?”他生氣地說。
“那裡埋了花的種子。”男人緩緩地說。
靜香恍然大悟。聽他這麼一說,城山四周有翻過土的痕跡,顏色呈現出微妙的差異。
“那又怎樣?”城山不耐煩地加重語氣。
然後,就在下一秒鐘,靜香因為驚嚇過度而發不出聲音。
男人架起了手槍。令人完全摸不著頭緒,他是什麼時候掏出手槍的。像是突然一眨眼就出現了。這不是應該出現在萬里無雲的晴空下的景象:一個普通男人,就那樣坐著用槍指著警察。
“你竟敢用槍指著警察?!”城山聲如洪鐘地嚷道。不過聲音大歸大,卻不帶一絲情感。 “放下槍!”他吼道,“我是警察,放下槍!”
靜香半帶佩服地認為,說不定城山是那種天生能讓人乖乖順從的人類,他發出的命令聲具有可怕的效果,讓人聽了想發抖,馬上唯命是從。
“放下槍!聽到沒!”
明明那句話不是對自己說的,靜香卻直打哆嗦。這是個令人害怕的聲音,不同於流氓勉強擠出來的狠話,而是抹殺精神的聲音。一種強勁粗暴的聲音,雖不會震動地面,卻能經由聽覺一把揪住心臟。靜香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接下來的劇情發展可以預期。
美男子或許會遵從城山的命令,放下手槍吧。他不可能反抗城山,而且還會因為自己有眼不識泰山的反抗企圖而跟城山道歉吧。
城山會對拼命謝罪的男人微笑嗎?他大概會和氣地對那男人說:抬起頭!然後慢慢地展開殘酷的折磨。一定是那樣。
靜香怯生生地睜幵眼,雖然可以想像即將會發生什麼事,但她非得親眼瞧瞧不可。
那男人真的長得很美,那張臉出乎意外地沒有扭曲變形。
他的表情彷彿在眺望樹枝下的結草蟲,槍口依舊對準城山。
“那不是理由。”
靜香聽見男人那麼說,旋即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槍聲。
在那之後,眼前的景象彷彿是無聲的黑白電影。
一個人倒在地上,那是身穿制服的城山。男人擊出的子彈並沒有瞄準城山的腦部或心臟。城山按著胯下,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滾,他拱起身體俯臥在地面上,然後暈了過去。
男人面不改色,只是瞄了城山一眼,那幅景像簡直荒謬極了。男人再度拿起書,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讀了起來。
城山還在呻吟,他咬牙試圖站起來,口中冒出泡沫,扭動身體的模樣幾近醜陋。
靜香甚至懷疑,男人是不是認識城山。不然,那麼近的距離,沒理由不射穿他的胸膛或腦門。他這樣,只讓人覺得他是故意要折磨城山才瞄準胯下的。城山呲牙咧嘴地抽搐著,好像有個看不見的人在輕撫他的背,不願讓他輕易死去。
―陣睡意襲來,靜香不知不覺地閉上了雙眼。
醒來時,她仰躺在樹影處,看到轟不耐煩地走過來。她原本想問城山怎麼樣了,但沒有開口。眼前的情景變了,她不是在剛才城山中槍的地方了。
她完全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要見伊藤嗎?”她聽見熊一般緩慢的聲音。
我滿心期待那個敲門聲。我在十分鐘前醒過來,陽光從窗簾外穿透進來,我知道今天是個晴天。
日比野指著我笑道:“昨天真是累死人了。人只要活著就會發生許多事。”
安田的事、私闖轟家的事、園山的事,還有爬上監視塔的田中的事,接連發生了許多事。
我突然想起了祖母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祖母去世時,我不在她身邊,因為我當時逃走了,所以不可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一名皮膚白皙的護士事後猶豫地告訴我:你祖母還講過這種話!由於祖母說話尖酸刻薄,護士有時候很怕她,卻沒想到她會講出那種話,還反復問了她好幾遍。
“誠然,我是愛他的啊。”
她說祖母受到癌症的百般折磨,死前最後一刻的表情變得很平靜,甚至反常地露出了無所畏懼的微笑。
那句話是對誰說的呢?日比野現在站在我面前,我看著他爽朗的表情,清楚地想起了祖母的那句話。
“今天又有什麼事?我己經做好心理準備,又會發生什麼莫名其妙的事吧?”
“是啊。”他爽快地承認,我一點也不驚訝。
“一個叫靜香的女人來到了這座島上。”日比野說。
我愣住了。這座島是一塊遠遠超乎了我的想像的驚人土地。
他告訴我,是轟帶靜香來的。我們又在細細的田埂上奔跑,陽光瞄准我們的頭,從很高的角度照射下來。
“轟大叔來了我家,要我帶你過去。”
“她為什麼會來?”我邊跑邊說,聲音卨亢,呼吸紊亂。
“因為寄出了那張明信片,所以她來了,對吧?因為我要你編個急事把明信片寄出去,所以事情演變成這樣,對吧?”日比野頻頻窺視我的表情,彷彿在向我確認:我幫到忙了吧?我不是累贅吧?
我心想,就算再緊急也用不著帶她來吧。
與她重逄變成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靜香伸直雙腿坐在樹蔭下,我舉起右手向她打招呼:“辛苦你了。”那種打招呼的方式,和我在那家公司上班時並無二致。
日比野在我身後,轟站在靜香身旁。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該向誰尋求解釋,但還是姑且那麼一問。
“我們受到一個怪警察的威脅。”轟快速地回答。
我聽到警察,感覺心臟像被捏碎般的痛楚:“城、城山。”
“沒錯,那人就是姓城山。”靜香的嘴唇微微顫抖,她肯定是見過城山了。
“那傢伙在哪裡?”
靜香低著頭,像是要咽不想說的話。
“櫻殺了他。”轟點點頭說,“櫻斃了那個警察。”
“櫻?”這時,我感覺肩膀放鬆了,“那,城山呢?”
“被射到那個部位,應該會死吧。”轟低吟著。
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氣,深深的一口氣,緊張的情緒獲得解放,差點跌坐在地上。
“那就好。”
“不報警行嗎?那個警察被槍殺了。”靜香柳眉微蹙,加強語調。
“沒關係。”我只說了一句,“那是好事。”
“那叫什麼好事?”
“改天我會慢慢解釋給你聽。”
她的口氣尖銳,但我四兩撥千斤地帶過。我還說:“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們會一起回仙台,有時間我會告訴你的。”反正她看起來也累了,我們決定先回我的公寓。
“你的公寓?”
“不,只是我擅自借用而已。”
“擅自借用是犯法的吧?”
“不是。”我期期艾艾。 “就說了那是好事嘛。”我只能這麼說。
她責難我:“搶劫便利商店是怎麼回事?”
我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你要跟我一起想原因嗎?”她就生氣了。這種相處模式跟以前一模一樣。
如果回到仙台,我一定會被逮捕吧,警方打算以哪種程度的懲罰來對付這小家子氣的搶劫犯呢?罰就罰吧,我要接受懲罰重新做人。
日比野將臉湊近我,問道:“她是伊藤的女朋友嗎?”我簡短地回答:“不是。”於是他換個方式問我:“她接下來會成為伊藤的女朋友嗎?”
“我們只是一起到島上觀光。”
我將日比野介紹給靜香。他出乎意料地害羞,連個招呼也沒辦法好好打。
“他長得很像狗吧?”我對她咬耳朵,她似乎同意我的看法,輕輕點頭。
“那就是明信片上的山丘?”靜香指著右邊,我轉頭便看到了那座山丘。
接著,靜香說帶來了低音薩克斯風。果然,她拎著那隻和我交往時就愛用的箱子,似乎是因為我在明信片上寫了這件事的緣故。但我已經忘記我寫了什麼了。
這時,走在前面的轟突然回頭瞪我,然後才將視線移向靜香,接著又盯著她手上的薩克斯風。
“你怎麼了?”我出聲問道,轟不回答,滿臉通紅地繼續往前走。
我的腦筋幵始運作。霎時,各種景象交錯,人的對話倒轉,推測一個接一個地出現。我想起了若葉躺在地面聆聽心跳的聲音,她感覺心臟“咚咚”的跳動聲,並引以為樂。
接著,我想起了轟紅通通的臉。
我不請自來地跑去他家,他極力隱瞞著什麼。可是,在我潛入地下室以後,卻只發現了普通音響。
“嗯……”我停下腳步。
轟冋過頭來,日比野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和靜香面面相覷。
“我知道了。”
眼前又是一片模糊的景象,我腦中猶如蒙上了一層濃霧。我有預感,如果說出答案,這團謎霧大概就會散了。
靜香皺起了眉頭問:知道神麼?
我轉向轟,朝他比出“萬歲”的手勢,我雙手投降,對他說:“上了你的當了。”
轟有秘密,我現在知道了,而且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只有他與外界往來,卻沒有獨占任何東西。
並不是只有音響,而是他隱藏了音響。
“日比野,我知道了。”我清楚地說,我解開謎底了,我知道轟為什麼充滿了優越感。他獨占了一樣重要的東西。
“知道什麼?”
“那個傳說啊,這座島上少了什麼。”我的語音顫抖,興奮之情漸漸湧現心頭,我變得情緒激昂。
日比野也一樣,他一開始皺著眉頭,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現在眼中逐漸散發光芒,彷彿開始搖起了尾巴。
只有靜香像個局外人,一臉不悅地站著。
“我們去那座山丘吧。”我神采奕奕地伸直手臂,指著那座山丘。
日比野低聲歡呼。說不定他馬上就會哭出來。
“什麼意思?”靜香問道。
“你要在那座山丘上演奏低音薩克斯風。查理·派克或是你隨興編的披頭士都行,你要在那裡盡情吹奏。”
“吹就吹。”
“大家都在等你。”
她一臉錯愕。
“大家一直在等你,大概……”我回頭看看日比野,“多久了?”
他立即用亢奮的聲音回答:“一百多年了!”
“一百多年。”我也說,“大家都在等你。快啊,如何?”我簡直像是在挑戰般地看著她的臉。這樣如何?
說不定她也終於開始認為這只是個惡作劇。
於是我再也忍不住地高聲大喊。
“這座島上缺少的是音樂!”
少年抱膝坐在空無一物的水田裡。
他和親手製作、豎起的稻草人面對著面。
少年閉著雙眼,他期待優午再次開口說話,但是叫了好幾次,稻草人都沒有回應。
或許自己做的稻草人還是不行吧。當這個念頭閃過腦海,一抹不安驟然襲上心頭,那感覺就像是猛然回神,發現在廟會最熱鬧時全世界只有自己在忘情地跳舞,然後全身因孤獨感而僵住。
後面傳來一陣自行車的停車聲,剎車發出“嘰”的一聲,感覺有人下車。他睜開眼睛往後一看,是郵差草薙和百合。少年當然認識那兩人,有些靦腆地朝他們低頭行禮。
他們直接走到少年身後,問道:“這是你做的嗎?”
少年點點頭。
“這是優午吧?”百合微笑道。草薙和百合閉上眼睛,佇立俯首。少年心想:這兩人也跟我一樣在祈禱吧,如果是的話就好了。
這時,有隻鳥飄然在眼前降落,那隻不知名的灰鳥輕輕地斂起羽翼,直接停在稻草人的手臂上。
“啊!”少年下意識地輕呼一聲。
“啊!”草薙和百合也有相同的反應。
過了一陣子,三人之中有人說:“歡迎回來。”
我們在晴空下,踩著輕快的腳步朝山丘前進。
“會被櫻槍斃的!”轟湊近我,一臉擔心地低聲說道。
“咦?”
“那傢伙討厭吵鬧。”
我理解了,原來是那個原因啊。轟怕櫻,雖然他把音響藏起來一定是想要獨占,但這並不是唯一的理由。
轟是在害怕櫻。櫻也對我說過:“人很吵,所以我討厭人。”說不定那是他的口頭禪。或許轟是怕私藏的音響被公開的話,自己也會被櫻盯上。
“他曾經就因為嫌吵而槍斃了一個小孩。”轟唐突地說。
“那是誤會。”我應道,“櫻或許討厭噪音,但他喜歡詩。你用音響播放音樂,和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說起來都與讀詩屬於相同範疇。放心吧,沒問題的。”我對他點個頭。
通往山丘的坡道並不陡,但是很漫長。我們排成一列,我領頭走在最前面。
走到了一個大轉彎處後,我們看到了山丘的頂端。我說:我們打算爬到那裡。靜香翻了一個白眼說:要爬到那麼高的地方? !
我們自然地停下了腳步,一個令人感興趣的東西映入眼簾。
“那個。”我指著那個引起我注意的山丘。
“什麼?”我身後的轟悠哉地問道,他說話總是從容不迫。
“那個,不是頭嗎?”我半信半疑地問道。因為有些距離,它看起來只有一根大拇指大小,我看到一個球形物體在樹底下,沒有戴帽子。 “會不會是優午的頭?”
轟探出了臉,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東西,然後搖搖頭說:“不可能。”
我再次瞇起眼睛確認。 “不,果然是優午的頭。”明明視力不好,我卻一口咬定,有人把優午的頭帶來了。
大概是園山吧。那天夜裡他為了讓優午見到他太太,所以把優午的頭帶回家了。
然後,想必園山又將優午的頭帶到了那座山丘上。
只剩下一顆頭的稻草人不可能還活著。即使如此,優午還是想去見園山的太太,他也想去山丘吧。
日比野過了一會兒才從後面趕了上來,他急躁地說:“快走啊!”
我與佇足的靜香四目相交。
“雖然我只在這座島上待了幾天,卻不想忘記這裡的事。”我這麼一說,她冷冷地“哼”了一聲。
然後她說:“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天還沒向公司請假。”
我覺得很好笑,忍不住笑了出來:“當然,工作比較重要。”
小雅不再在那兒奔跑了。田埂上長滿了雜草,草尖弄得她癢酥酥的。
水田裡擠滿了金黃色稻穗,所以沒辦法踩進田裡。
“優午。”小雅伸出雙手圍在嘴邊喊道。
站在一塊水田中央的稻草人,面向著小雅站立的田埂。
小雅看見稻草人的表情。 “我家的德之助究竟跑哪兒去了?”她大聲喊道,那口吻簡直像是稻草人也有責任。 “我公公到家裡來了。”
一開始,什麼也聽不見,只有風吹過稻穗時發出的“咻咻”聲音。
“他一定在祿二郎先生的墳地。”
正當小雅想再度出聲詢問時,稻草人回答了。
“他到底在搞什麼啊?”
“德之助先生喜歡在那裡看書。”
她一邊聽優午流暢地說著,一邊笑道:“你真的很清楚啊,你該不會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都知道吧?”
“未來的事我也知道,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小雅聽見優午這麼說。
“少臭屁了。”她再度對稻草人笑了。心想,會說話的稻草人真饒舌。她歪著頭不解,祿二郎那麼寡言,為什麼做出來的稻草人會那麼多話呢?
“這麼說起來,你也知道那件事嗎?這座島上少了什麼東西。你知道是什麼時候誰會帶那個東西到這裡來嗎?”小雅一副“你明明不可能知道,少自以為是”的口吻。
稻草人回答:“我知道啊。”他的模樣像個意氣用事的孩子。 “了不起,”小雅調侃地應和道,“既然如此,那你說說看呀。”
稻草人想了一下,然後說:“不過,我不能理解那是什麼,就算我知道會發生什麼,也聽不見。”
她笑道:“哎呀呀,那是藉口吧?”
“不過話說回來,那是用來聽的嗎?不是東西?根據傳說,我以為那一定是某種東西。”
“那東西沒有形體,只能用來聽。”
“那樣的話,感覺挺無聊的。”
優午苦惱地說:“我並不擅長聽,因為我的構造使然。”
“那個傳說中的日子是哪一天?”
“恐怕是一百多年以後吧。”
“隨你怎麼說。”小雅愕然地說道。
稻草人還想說話。
“到時候,你能不能將我搬到那座山丘上?如果不是站在這裡,而是在更近的地方,說不定我也能理解那是什麼。站在這裡的話,一定聽不見,什麼也無法理解。”
“過了那麼久,我早就死了。再說,如果把你從土裡拔出來,你也會死的。”
“沒那回事!”小雅覺得優午動怒的模樣很好笑。
“你一定會死的,你連這個都不懂嗎?我真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無知。”
“稻草人又不能走路,只有請人將我從土裡拔出來才能移動,不是嗎?”
“所以我說,你那麼做的話會死的。你明明說能預知未來,還說那種話,真是笨蛋。”
小雅聳了聳肩。
後來,稻草人打算逐一解說未來會發生的事,於是小雅舉手製止道:“等一下、等一下。”
“最好不要知道未來的事情,這樣比較有趣。如果有人問起,你最好告訴他:'那樣就沒意思了。'還是不要說比較好。”
優午偷快地笑了,但他的笑聲只有停在手臂上的幾隻蜻蜓聽得見。
小雅優雅地將細痩的雙腿跨出水田,背對著優午越跑越遠。盤旋天際的鴿子們聽見她呼喚德之助的聲音。
沐浴在逐漸西沉的火紅夕陽下,優午肩上的櫸樹落葉彷彿現在才受到驚動似的飄落地面。
優午遙想著百年以後的事情,輕輕地笑了。手臂上的蜻蜓們呼地一下都飛走了。
註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