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華麗人生

第15章 第五章

華麗人生 伊坂幸太郎 4223 2018-03-15
我走進店內一角的廁所小便。在我隔壁的小便鬥前,富樫先生也接著來了。 “冰淇淋果然也有不少水分啊!”他笑著,當然也開始小便。 相隔五年再度相會,兩人最先獨處的場所竟然是廁所,想來都覺得好笑。我開口:“富樫先生,”仍然面朝前方。 “真的好久不見了呢。”我說。 “嗯,是啊。”富樫先生也面對著前方。 “優樹交了可愛的女朋友,”他充滿嘲弄的口吻,排尿的聲音仍持續著。 “這件事,我真想告訴五年前的你。” “是啊。”我苦笑著。高中有段時期,我因為知道單戀的對象與柔道社男生交往,而失魂落魄。於是,我便將十多歲男孩子每個人都會有(大概吧)的不安,說來給來家裡的富樫先生聽。 “富樫先生,我將來有一天也會有女朋友吧?”

“當然會有啊,那還用說!”富樫先生的回答單純明快、毫無憑據,也無須負責,但是,那些話卻在我心裡強烈地迴響著。 “富樫先生,你呢?和芽衣子在一起很久了嗎?” “大約是三年前開始交往的吧。” “真是位美人啊。個性看起來也很好。” “算是吧。”富樫先生說,對自己開玩笑的口吻有幾分難為情。 “自己說出那種話還會害羞,反而令我不知所措呢。” “啊,這樣啊。”富樫先生面對牆壁笑著。 “有打算結婚嗎?” “有打算。”富樫先生的說法,該說是含糊呢?還是有所顧慮呢?無論如何,他是立刻就回答了這個問題,接著又進一步地問我:“生氣嗎?” 我有些納悶。 “生氣?為什麼要生氣?”

“這傢伙明明拋棄了我姐姐之類的。” “不不不,”我明白地回答。 “如果我是你,我也沒辦法和那傢伙相處下去,分手是理所當然的。”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姐姐告訴我她和富樫先生分手那一天。 那天,姐姐晚上九點左右回到家。當時我正在客廳對著電視打跟朋友借來的電動,那是一款經典老遊戲的複刻版,玩的方法是操控戰鬥機打倒敵人,只要對著迎面旋轉肥來的板狀物不斷發射子彈即可。聽說,只要確實發射二百五十六顆子彈,就一定能打倒那塊(大家認為絕對打不壞的)板子,所以我正在實驗看看(二百五十六這個數字也未免太過寫實了)。 我回來了。走進玄關的姐姐平常總是立刻登上二樓自己的房間,那天卻穿過我所在的客廳,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接著,她問我:“優樹,那個,你覺得富樫先生如何?”

當時的我誓死要數到二百五十六為止,所以沒辦法回答她。 “今天,他和我分手了。”姐姐繼續說。 從畫面開始,到畫面上的物體快消失那一刻為止,我不斷連續射擊著,但結果還是無法順利打完,板(狀的物體)旋轉,然後消失。我不滿地咂咂舌。 “可惜,我很喜歡富樫先生呢。”我邊看著畫面,邊坦白說道。結果,姐姐倔強地說:“我比你更喜歡他啦!” “那麼,我也得和富樫先生分開了吧。”漸漸地我開始察覺到這點。 “真的得分開了嗎?”我感到絕望與焦慮,就在下一刻,我的戰鬥機被敵方擊落。 “她究竟去哪裡了?”富樫先生仍舊面對著前方。我們兩人都沒拉上拉鍊,依然面對著小便鬥,這樣似乎有點愚蠢。我已經小便完了,我想富樫先生應該也是(我有點在意有沒有小便時間長度的紀錄),但我們兩人誰也沒離開小便鬥。

“已經三年了呢。”我回答。姐姐行踪不明到現在已經三年了。 “不過,富樫先生也知道吧,姐姐失踪的事。” “因為優樹的母親有通知我。” 三年前,姐姐突然說:“我想稍微出去一下。”然後就出門去了。和富樫先生分手之後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我還不屑地將之視為是“和男朋友分手後的儀式”。她每次和男人切斷聯繫,就會前往另一個地方,等待切口復元,簡直就像是在北極與加拿大間走來走去的北極熊。 “你要去哪裡?”這麼問她時,她回答:“北美,終極目標是丘吉爾市和北極。” 每次和男朋友分手,她出走的距離就會越來越遠,從這點來看,這次的目的地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但爸媽還是很擔心。 不冷嗎?不危險嗎?對於不斷確認的雙親,姐姐露出游刃有餘的微笑。 “環遊加拿大一圈,去看北極熊,然後就回來了,這樣而已。”

然而,姐姐最後卻沒有回來。她的確到加拿大去了,有記錄可以查詢,好像是吧。但是,因為加拿大發生大地震(就是那次引起相當大騷動、大家應該都還記憶猶新的大地震),一切變得無從得知。道路陷落,大樓倒塌,沿海地區海崖崩塌,大批觀光客死亡,連日本人也有將近百人行踪不明;可是,正確的死亡人數,以及死亡者的身份都無從確認。我的爸媽當然也飛去加拿大了,在當地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尋找姐姐,也確認過遺體,但不論是活著的姐姐,還是死去的姐姐,都沒找到。 “不過,優樹的母親為什麼會通知我呢?” “因為你是她最後的戀人啊。”我特別強調“最後的”。然後,乘這個機會,我開口問了他:“富樫先生,你知道那個新聞嗎?” “我想我大概知道。”富樫先生在我還沒說明之前,就已經這樣斷言了。

“去年在網路新聞看到的,聽說在北極發現了人的屍體。” 富樫先生一副“果然是那則新聞”的反應,沒有驚訝,只是微笑。 那則消息,是剪輯自真偽不明的新聞。一種說法是,死於前陣子大地震中的人隨著海流漂流到流冰處;也有其他的說法,說那隻是體格壯碩的海豹,被誤認為是人類罷了。但是,也有一種說法是說,那是毫無防備去接近北極熊的人類,結果遭到北極熊襲擊,被當成食物吃掉了。雖然無法證明,但我相信那具屍體就是姐姐。這次她沒有帶回白虎刀或葛餅,反而被北極熊吃掉了,這推測也很合理。 “優樹也那麼認為嗎?” “是啊。”我點點頭。 “很像是姐姐的作風。”我們面對廁所牆壁聊著天。 “遭到北極熊襲擊的姐姐,我想她一定開心不已,手上還比個V字吧。”我說出了一直以來只在我腦海中出現的那個畫面。

“嚇我一跳,”富樫先生說。 “我也是那麼想。” 接著,我把棉布衫底下穿的短褲弄得喳喳響,一手拉起拉鍊。廁所裡面涼颼颼的,讓我想起了另一個場景,也是和姐姐有關的事情,這發生在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那個冬天。 那天,我為了借CD,走進姐姐的房間,看見她在床上緊裹著棉被,嘴裡念著“好冷,好冷”。 我望著排列著CD的架子(姐姐CD架上的西洋音樂和東洋音樂全都混在一起,只有大概分為“放棄”和“沒放棄”兩類),“會冷的話,就點暖爐啊。”我對她說。 “沒燃油了嗎?” “才不要呢,因為會有溫室效應啦!”將棉被裹得像防災頭巾的姐姐這麼高喊著。 “前陣子在電視新聞上看到,因為溫室效應,北極海凍的時期也跟著變短了。”

“所以呢?” “那個,北極熊啊,如果海不結冰的話,就沒辦法去北極了。”這是常識吧,你在學校究竟都學些什麼啊?她盛氣凌人地說。我的常識裡頭,可沒有北極熊這一項。 “去不了北極,它們就吃不到海豹了,海豹是它們唯一的主食呀,這樣一來,它們也生不了小孩了。” “所以呢?”我雖覺得厭煩,但還是找到了我要的CD(為什麼這張CD會被歸納在“放棄類”呢?)。 “你有試著好好想像一下嗎?試著想像在加拿大丘吉爾市裡的北極熊。” 百般不願意的我(別說是去了,連看都沒看過那地方吶)還是乖乖地想像著丘吉爾市的景色。 “在那座城市,北極熊咚地坐在地上,等待著哈德遜灣結冰,你想像一下嘛。還沒嗎?好奇怪喔,怎麼還沒結冰呢?它歪著脖子等待著。”

我的想像描繪出虛構的丘吉爾市,城市裡,北極熊走投無路地蹲坐著,帶著孩子,不了解為什麼還不變冷。 “好奇怪喔,怎麼還沒變冷?好奇怪喔。”它煩惱著。 “那樣子看來的確很可憐。”我有些勉強地認同她的說法。 “對吧?我要減少溫室效應,所以不用暖爐。” “沒用啦!”我坐下來對她說。 “為什麼沒用?” “溫室效應是關係到每個人的事情,”沒有人在乎北極熊或海豹,或者說沒人有餘力去在乎。 “要是法律不改,不做些強制規定的話,是不可能有人願意關掉暖氣的!” “哦,是嗎?比起北極熊,優樹寧可選擇便利舒適的生活是吧?”姐姐揶揄道。 “那是當然的,不是嗎?”我回答。 “我想姐姐你一定馬上會遭遇挫折而點起暖爐的!”還預言了一番。

“我沒問題的!”她強烈表示著,“而且,富樫也說我這麼做很偉大呢!” “那是富樫先生太溫柔了,才會附和你。” “才不是!但是和富樫在一起,真的能夠很安心呢。”雖然姐姐常對自己的事情津津樂道,但像這樣客觀分析,倒還真是第一次。 “我想,或許我們會一直走下去吧。” “可別太確信喔!”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我也有那種感覺,姐姐和富樫先生會一輩子在一起。 “總之,如果你還有一點點良心的話,就幫忙一起祈求天氣變冷點吧。”我走出房間時,姐姐對著我的背後這麼說。 幾天后,當我把CD拿回姐姐房間時,她點著暖爐在烘烤著,並以認真的表情說:“變冷吧!變冷吧!”“你的良心在哪裡?”對於我的責備,她不甘心地回答:“我的雙親在樓下看電視啦。” “怎麼了?”富樫先生已經離開小便斗在洗手。 我也走向洗臉台,苦笑著說:“我大概是有點恍神了。”水從水龍頭流了出來,我邊洗著手邊說:“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真是脆弱到叫人意外。”或許是因為想起了原本打算和富樫先生相守一輩子的姐姐吧。 “嗯?” “無論過去有多少開心的事情,一到分手的時候,就完全派不上用場了吧?” 富樫先生一定很納悶我究竟在說什麼,他看著鏡子裡的我。 “富樫先生,你覺得神戶遠嗎?” “神戶?挺遠的吧。” “下個月開始我就要去神戶了。是調職。千穗會繼續待在這裡。” “遠距離戀愛呀。” “嗯。” “打算怎麼辦?” “也沒其他辦法了。” “你說你們交往多久了?” “兩年。” “兩年,”他像是在咀嚼兩年的長度般說著,然後笑了起來。 “感覺很微妙啊。” “我們正在傷腦筋呢。”我和千穗之間還沒談到結婚的事,而千穗也不打算辭掉工作。當然,叫她辭掉工作也很傷腦筋,更別說我除了接受公司命令之外,別無他法了。 “是以前看著姐姐和許多男人交往所受到的影響吧,我不禁會覺得,原來人與人的分離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我說。 “就算在一起時再怎麼快樂,一切終究還是會過去。” “再加上,身為你姐姐前男友的我,現在要和其他女性結婚了。” “是呀,”我笑了起來。 “但是,我很高興富樫先生今天出聲叫我,我原以為你會裝作沒看見的。” “只是因為要躲也來不及了啦。”富樫先生微笑著,“不過啊,”大概是使命感使他一定要說些安慰的話吧,他說:“神戶不遠喔,一樣都在日本境內。” “剛才你明明說很遠的。”我苦笑。他彷彿在拼命找藉口,沉默了一陣,然後難堪地繼續:“不是啦,你說的是神戶嗎?我剛剛聽成歐美了。” “太牽強了喔。” 也對。富樫先生說完,拿出手帕擦手。擦好手之後,他接著說:“我每次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什麼問題?” “'小便的時候,究竟要看哪裡才好?'這類生活上實際會面對到的問題,才是學校應該要教的吧?” “啊啊。”我似懂非懂地回答,接著問:“高峰會等的場合,世界各國元首排在一起小便時,都聊些什麼呢?”聊什麼都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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