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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摩登時代 伊坂幸太郎 4640 2018-03-15
“我有個最後的請求。我的提包底部有夾層,裡頭有張紙,是我預防萬一而事先寫好的遺書。等我死了,我希望你能看一下。” 井坂好太郎彷彿凝聚全身最後殘存的力氣,說出這句話之後,便睜著眼沒再動彈。我一愣,喊了一聲:“餵。”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井坂好太郎的醫療艙內似乎比剛剛陰暗了些。 “餵。”我拍打著透明艙壁,但井坂好太郎的眼睛眨也不眨。 “我這次的新作品很贊哦。渡邊。” 我看見井坂好太郎露出鄙俗的笑容,但不是在眼前,而是在我腦海裡。他每次一完成新書,都會興奮且得意洋洋地對我說這種話。 我總是不耐煩地隨口應道:“好啦,知道了啦。”之後要是逛到書店去,看到他的書堆滿了平台,我都會覺得憤憤不平,不懂為何這麼沒內容的小說也會暢銷,我還常常故意拿旁邊別的書蓋住他的書,儘管如此,為了避免當他問我感想時我一句話都答不出來,我還是會掏錢買下他的新作回家看過一遍。每當我上網看到有讀者對他的作品讚賞有加,我都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鑑賞能力太差了。

只要我當著他的面批評他的小說,他就會一臉不悅地說:“你根本不懂小說,以後你不必讀我的作品了。”但是當下一次又有新作出版時,他又會跑來跟我說:“這次的新作品很贊哦,你一定要看。”對於這個麻煩的傢伙,我連生他氣都嫌麻煩。 即使如此,我一直深信他會不斷寫出新作品來。 “你不再出新作品了嗎?” 我對著醫療艙問道,餵,不是真的吧? 但更令我難以置信的是,我竟然在哭。我看見一滴水珠落在艙壁上,內心狐疑這麼先進的醫院怎麼會漏雨,但抬頭朝天花板望去,沒看到任何漏雨處,冷靜一想,才明白這是我的眼淚,從我的眼角溢出,滑過臉頰,自下巴滴落,把醫療艙的壁面弄得又濕又髒。 “就算我的小說很感人,也用不著哭吧?”

井坂好太郎那自鳴得意的表情再次浮現我腦海,但現實中的他卻仰躺在我眼前,睜著雙眼一動也不動,那表情一點也不像進入長眠。他瞪著天花板,嘴巴微張,宛如正忍受著痛苦煎熬,也像是發現了什麼驚人事物。 醫生依然不見踪影,我甚至開始懷疑這裡根本不是醫院。我再次將手放上艙壁,以更大的力量搖晃。 “餵,起來,井坂。快起來,我們去聯誼。” 井坂的臉隨著晃動稍稍偏向一邊,但也只有臉偏向一邊。 這個男人已經不會動了。 這個男人已經不會思考了。 這個男人已經無法看見我在哭泣,無法得知數小時後或數秒鐘後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事。 他的世界已經結束了。 此時我內心感受到的衝擊,似乎比我十多歲時得知雙親死於火災的衝擊還大。當然,事實上雙親的死帶給我的打擊一定更大,但正因為打擊太大,反而讓我度過了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何況學校老師和親朋好友輪番過來家里安慰我,有許多人協助我展開新生活。

相較之下,如今朋友死在我眼前,卻是完全不同的感受。這件事並不會對我的生活產生巨大影響,我的腦子因此更難理解這是現實中發生的事。 這個男人已經不會說話了。 這個男人已經不會寫小說了。 比起失落感,充塞我胸口的卻是一股奇妙的悲憤,“為什麼?”我好想這麼問每一個人,“為什麼他會死?到底是為什麼?” 此刻我心裡依然抱著一絲幻想,期待井坂好太郎會再度醒來。但我的理性告訴自己,他不會醒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毫無預警地,我有種被長矛刺穿了胸膛的感覺。 如果我失去了妻子,又會如何呢?躺在醫療艙內不再呼吸的井坂好太郎,霎時化為妻子佳代子的模樣,腦中浮現這個景象的瞬間,我的胸口因為不安而開了個大洞,一根看不見的長矛直直刺在我胸口,無盡的空虛從長矛中滲出,胸口的洞逐漸擴大,力氣不斷從我體內流失。

我回想起當年決定與佳代子結婚時的情景。為什麼好久不曾想起來了?這突然湧現的回憶畫面有著異常鮮明的輪廓。 “嫁給我吧。”就在那家我們常去的濱海餐廳,我將戒指遞給她。 “嗯,好啊。”她爽快地答應了,露出燦爛且天真的笑容,“噯,你知道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是什麼嗎?”她問我這句話時,雙眼閃爍著光輝。 “最痛苦的事?” “是離別。”她說道。這時的她正以叉子吃著華麗餐盤中的甜點,那是套餐的最後一道餐點,“世上沒有比離別更痛苦的事了。我們結婚以後,絕對不要離開對方哦。” “你覺得離別是最痛苦的事?” “你不這麼認為嗎?因為見不到面,所以無法挽回,這一點最讓人無法承受了。” 後來我才知道,她至少結過兩次婚,而且那兩任前夫一個失踪、一個死了。我曾問她原因,她若無其事地回答:“因為他們偷腥。”我聽了她的回答,暗自懷疑她的前夫都是因偷腥而遭到她的毒手。如今回想起來,當時她那句“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離別”,或許是對過去的經歷有感而發吧。

“看。”佳代子將餐盤中的甜點吃得乾乾淨淨,接著露出寂寞的笑容,瞅著我說道。 “看什麼?” “這也是一種離別哦。”她依依不捨地說:“美味的食物吃完就沒有了,這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之一。” 當時的她看起來好美,因此我滿心喜悅地將自己的餐盤與她的餐盤交換,說道:“吃我的吧。” 好令人懷念的回憶。 我不想失去妻子。 這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離別。 如果連說出這句話的她也消失了,我該何去何從?我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焦慮與恐懼,於是我站了起來,離開裝著井坂好太郎的醫療艙,奔出了病房。 我好怕繼朋友之後,妻子佳代子也會從我身邊消失。 “佳代子!”我衝出走廊,高聲大喊。 筆直的走廊,天花板亮著微弱的燈光,就在我快步走在走廊上時,一旁的房門突然打開,佳代子衝了出來說道:“咦?老公你怎麼了?”我非但沒有鬆一口氣,反而被她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窩囊地驚呼一聲,差點向後摔倒,她迅速伸手將我扶住。

“你那個油腔滑調的朋友還好嗎?” “你跑去哪裡了?這是什麼房間?” 我望向她身後的房門,電子看板上亮著房間號碼。 “我也不知道,裡頭有好幾個住院病患睡在像是膠囊的機器裡,都是我不認識的人。說真的,那個膠囊怎麼看都像是工廠裡才會有的東西,真是太好笑了。” 我根本沒心思責備她為何跑進不認識的病患所住的病房裡,忍不住說了一句:“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 “你平安無事,太好了。” 佳代子迎面看著我,眨了眨眼睛,揚起嘴角笑了,“我當然平安無事呀,你在說什麼啊?”她將頭輕輕斜向一邊說道:“你現在需要擔心的應該是那個自稱小說家的傢伙吧?” 我痛苦地說道:“他已經不需要我擔心了。”

“他復活了?”佳代子說完之後,看著我的臉,很快便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雖然我沒照過鏡子,但我知道我現在一定是雙眼紅腫,臉上殘留著淚水及鼻水的痕跡。 “啊,死了啊。”她一派輕鬆地說道:“我去看看他的遺容,走吧。”說著她便踏出步子。 我走在她身旁,不禁問道:“你不是討厭離別嗎?”我不明白她聽到井坂好太郎的死訊,反應為何這麼冷淡,“還是因為你跟井坂不熟,所以沒感覺?” “不是啊,我討厭跟任何人離別。”她的手放上井坂好太郎病房門的把手上,不知望著何處說道:“不過呢,偷腥的男人是死有餘辜,所以我一點也不覺得寂寞,反而覺得心情舒暢。你有這樣的朋友,我反倒認為他死得太晚了點。”她說著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

佳代子蹲在醫療艙旁,隔著透明的艙壁將兩眼圓睜、嘴巴微張的井坂好太郎著實打量了一番。 “好有魄力的表情,很不錯。”她的語氣宛如在稱讚雕刻品或漆器。 “嗯。”我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簡單應了聲。 她站起來伸個懶腰,“死前的道別都說完了?” “嗯。”我又簡短應了一聲之後才說:“說了不少話。”但我一時想不起來剛剛都談了些什麼。井坂好太郎去世所帶來的衝擊,似乎讓我遺忘了所有重要事情。 “是喔。”佳代子顯得意興闌珊。 “佳代子,”我喊了妻子:“人死了會去哪裡呢?” 佳代子轉過頭看著我,臉上並沒有取笑的神情,她只是聳聳肩淡然回答:“我也不清楚,死了就知道了吧。” “也對。”她說的沒錯。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左右張望了一番,看見醫療艙旁有個小小的男用提包,拿起來一看,是皮革製的,看樣子相當高級。我一拿起提包,妻子便開心地說道:“啊,這個就由我們接收了。”

“我不是要接收他的提包。”我拉開提包拉鍊,伸手進去探摸。井坂好太郎臨終時說,他的提包的底部有夾層,裡頭放著遺書。我把事情告訴了妻子,要她稍安勿躁。 “隨身帶著遺書?果然是個怪人。”她說道。 我以指甲在提包底層摳了一會兒,果然掀起一塊布來,下頭露出一個細長的白色信封,看上去很普通。 我望著醫療艙內的井坂好太郎,打開了信封。我迫不及待想知道信上寫了什麼,想知道他到底託付給我什麼事情。 妻子也一臉好奇地湊了過來。 我從信封取出一枚折了兩折的便條紙,打開一看,上頭印著淡淡的橫線,中央寫著幾個筆跡可愛的小字:“看的人是笨蛋。” 我茫然若失,便條紙差點沒掉到地上。一旁的妻子哈哈大笑。

“這是怎麼回事?”我愣愣地低頭看著已死的井坂好太郎。 “這男人滿腦子都是這種無聊事啊,玩這種孩子氣的惡作劇:我猜他現在一定在譏笑你那副認真的表情。” “死了還這麼愛捉弄人。”我嘆氣道。雖然我不知道井坂好太郎是帶著什麼樣的想法設計出這個惡作劇,但我的沉重心情的確比剛剛輕鬆了一點。 醫生與護士似乎終於收到了醫療艙發出的訊號,也或許是直到這一刻才想起自己的職責,紛紛奔了進來。他們打開井坂好太郎的醫療艙,開始進行各種處置及作業。其中一名醫護人員望向杵在一旁的我與妻子問道:“二位認識這個人嗎?”我回答:“他是知名作家。”對方當然不相信,皺著眉頭說:“別開玩笑了。”我也莫可奈何,只好和佳代子一起離開了醫院。 我們搭上計程車,回到公寓已經是深夜四點了,不,或許該說清晨四點比較恰當。我明白完全沒闔眼便出門赴約顯然不是明智之舉,於是我們設定好鬧鐘,上床睡覺。這是個好漫長的夜晚,我們看完電影之後,繼續看了岡本猛遭受折磨的可怕影像,接著前往我先前上班的地點,本來以為這樣就結束了,沒想到最後還得親眼看著朋友死去。而或許是太過疲憊的關係,我本來擔心自己會因為井坂好太郎的死而傷心到輾轉難眠,但這擔心是多餘的,我一下子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並不長,鬧鐘在七點一響起,我便醒了,才爬下床,就發現妻子站在我眼前對我說:“真虧你爬得起來。”她早已換好一身外出服。 她看上去神清氣爽,絲毫不見昨夜的疲勞或倦意,“我們快走吧。八點在東京車站集合。對吧?”看來她已經打定主意要陪我去見五反田正臣了。 我並沒有問她為什麼要同行,急忙梳洗更衣。此時若和她分開行動,我一定會不安得無法自處,昨晚那股不想失去她的強烈心情依然在我心中某個角落。我腦袋昏沉、兩眼酸痛,胃也很不舒服。我們在七點三十分走出了公寓。 “嗨,好久不見。”我們從東京車站的南側入口進入地下道,鑽過洶湧的人潮,好不容易抵達了機場直達車的月台,五反田正臣早已站在售票口前方。雖然他戴著黑色墨鏡,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說道。他則舉起手說了聲:“嗨,好久不見。” 我想問他的問題堆積如山,像是為什麼丟下工作逃走、之前都躲在哪裡、他對於我目前身處的混亂狀況掌握到什麼程度等等,但我問出的第一句話卻是:“你真的看不見嗎?” “是啊。”他說著摘下了墨鏡。他的雙眼眼皮有著嚴重的灼傷痕跡,“兩眼都失明了。”他說完,再度戴上墨鏡。 “為、”我不禁結巴了起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有人在我慣用的眼藥水里下毒,我的眼睛就看不見了。很恐怖吧?” 我張大了嘴,說不出半句話,全身寒毛直豎,“怎、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哎呀呀。”佳代子卻是滿不在乎地應了聲。 “人生處處是陷阱呀。”五反田正臣聳了聳肩。 我突然想起岡本猛提過的“天敵戰術”,簡言之就是利用天敵來驅除害蟲的手法。五反田正臣雖然常給別人添麻煩,卻是個能力高超的系統工程師,我們能夠分析出歌許的程式內容並解開暗號,也都要歸功於他。若要將他身為系築工程師的能力奪走,最有效的手法不就是讓他失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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