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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摩登時代 伊坂幸太郎 4558 2018-03-15
“什麼命中註定、什麼緣分,那種事我根本不相信。” “好巧啊!我也這麼覺得呢,緣分什麼的根本都是鬼話。” “真的嗎?我們真是有緣!” 就像這樣,女人多半對緣分這個字眼特別沒有抵抗力,不管任何事情,只要和緣分扯在一起就對了。我的朋友,好色作家井坂好太郎大約在半年前曾對我這麼說。 “這招對於不滿於現狀的女人特別有效,她們敵不過緣分的魅力,在destiny面前只有投降的份。”他還故意撂了英語,那矯揉造作的說話方式只讓我覺得噁心,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人愛看他的小說。 對於他那些“高尚”的論調,我多半採取不置可否的態度,唯獨關於“緣分”這件事,我忍不住反駁了他。我說:“對緣分這個字眼沒有抵抗力的,可不只有女人。”

至少身為男人的我,會和櫻井由加利發展出辦公室戀情,就是因為受到了“緣分”二字的牽引。 一開始,我和櫻井由加利當然只是普通的同事關係。她是個溫和、纖細,言談之間讓人感到安心的女性,我對她頗有好感,卻不至於想和她發展成男女關係。 對我來說,婚姻的五大信條,一是忍耐,二是忍耐,三和四從缺,五是活下去。與猜疑心極強的妻子一起生活的我,要是膽敢和妻子以外的女性發生親密關係,那等於是違反了第五信條,也意味著生命的終結。 所以我雖然頗欣賞櫻井由加利,在辦公室裡卻不會特別在意她,也不曾試圖和她有進一步的接觸,更不可能上賓館開房間。只要我還沒失去理性,我絕對不敢做那種事,而且我對於維持自己的理性還算挺有自信的。

但是“緣分”,這個曖昧又虛幻的字眼,卻奪走了我的理性。 “舉個例子好了,”我試圖說服那位堅持女人對destiny沒抵抗力的井坂好太郎,“假設,某部電影正在公開上映。” “某部電影?” “一部很紅的電影,卻只在一間電影院上映,所以每天電影院前都是大排長龍,網路訂票也是秒殺。或許是發行公司的策略吧,故意造成群眾的飢餓感。” 井坂好太郎這傢伙只對自己的作品有興趣,對電影甚至抱持些許鄙視的心態。我常為此搖頭嘆息,身為一名創作者,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但是,就在某一天的某個場次,那間電影院裡剛好一個觀眾都沒有。就在這時,某個男人偶然走進來看電影。” “渡邊,你這故事用了太多'某'。就算是虛構的故事,內容也該具體一點才有真實感啊。”

“你別插嘴,聽下去就是了。巧的是,這個男人走進電影院,竟然遇到了一名女性友人,她也是來看電影的。如何?你不覺得這正是緣分嗎?” “不認為。這哪是什麼緣分了?”他一邊掏著耳朵,不屑地說:“不過,如果這男的要追那女人的話,一定要跟她說這是緣分。只要這麼一說,肯定馬到成功。然後呢?你突然舉這個例子乾嘛?” 我不敢告訴他,這是實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那個時候,我難得參與了一個進展順利的案子,心情大好,客戶所給的預算很多,時間也很充裕,參與這個案子的工程師們每天眉開眼笑,我甚至不禁覺得“世界上竟然有道麼幸福的工作,看來這人世間還不算太悲慘”。 “今天不必加班嗎?” “加班?那是什麼東西?”

那段時期就是這麼一個太平盛世。 就在那個幸福案子的定期檢討會議上,客戶那邊的課長突然塞給我一張電影票說:“渡邊,有沒有興趣去看場電影?” 那部電影的內容是描寫昆蟲大軍與日本兵的戰爭,劇情簡介看起來非常無聊,但據說實際內容相當感人,而且締造了驚人的賣座紀錄。 電影宣傳所打的口號是“昆蟲的動作逼真得可怕,但這恐懼到了後半將轉化為淚水”,上映此電影的澀谷某電影院門口每天都是排隊等候進場的觀眾。 送我電影票的課長笑著說:“最近觀眾很多,要進場可能不容易,但這種事看的是運氣,搞不好哪一天你去看的時候剛好沒什麼人呢。” 我禮貌性地收下了那張電影票,放進錢包裡,當時我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在那天晚上去看這部電影。

那一天,會議結束後我回到公司,加藤課長見到我,遞給我一張光碟片說:“渡邊,你把這個拿去給五反田他們那一組人,他們現在在澀谷的客戶那邊。”我本來有點不滿課長為何派我做這種雜事,但課長說送完件後可以直接回家,我便接下來了。 我去了澀谷,交完東西後,正朝車站走去,突然有個不認識的老先生過來問我: “請問這間電影院在哪裡?” 我朝老先生手上的電影傳單一望,正是我今天白天拿到電影票的那部電影。我看著上頭的地圈,將電影院的位置告訴了老先生。 電影院距離我們的所在地點不到一百公尺,老先生希望我能替他帶路,由於他講話非常客氣有禮,讓我心生好感,而且當時的我正參與了幸福案子而處於心情愉悅的狀態,於是我答應了。

一來到電影院門口,老先生的手機響了,他接完電話後,向我道歉說:“我有急事,沒辦法看電影了,謝謝你特地帶我到這裡,真是非常抱歉。” “別放心上。倒是您,沒看成電影很可惜呢。” “是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今天好像沒什麼觀眾呢。”老先生遺憾地朝電影院望了一眼便離去了。 那時的電影院裡確實沒什麼人,也不見排隊人潮,我心想這或許是個好機會,便拿出電影票走了進去。 踏進電影院,我吃了一驚,裡頭竟然一個觀眾也沒有,空空蕩蕩的。 我懷疑是不是今天沒營業,於是找了一名電影院的女員工詢問,她也是一臉納悶,“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呢。這部電影從首映以來,每天從早到晚都是客滿的狀態,不知為何只有今天這個場次沒半個客人。”

“只有今天這個場次?” “是的,只有今天這個場次。” “沒半個觀眾?”我一邊環視確實沒半個人的電影院。 “是啊,簡直像是真空狀態呢。” “這就好像念小學時,某一天街上所有同學都出於各自的理由而沒來上課耶。”我不禁說出內心的感想。 “或許吧。” 真是見鬼了。我在觀眾席坐了下來,望著眼前的大銀幕。既然電影院裡沒人,當然也沒有半點聲響,我一個人坐在觀眾席的正中央,有種電影永遠不會開演的錯覺。但不久之後,照明熄了,布幕也拉了開來。 一段又一段的電影預告彷彿想將我洗腦似地持續播放,途中,有個觀眾從右後方的入口走了進來。若是在平常遇到這種熄燈後才走進來的觀眾,我一定會咂嘴暗罵“沒禮貌的傢伙”,但這時整個電影院冷冷清清,只有我一個人,我不禁把那名觀眾當成了自己人,頓時安心不少。

電影開始了,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電影上。昆蟲的逼真動作讓我看得入迷,而且一如直傳口號所說,在片尾跑出製作人員名單時,我已是淚如雨下。 而當時的另一名觀眾,就是櫻井由加利。 電影結束,燈光亮起,我站起身正要離去,身後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啊,渡邊先生。”我回頭一看,眼前是衝著我微笑的櫻井由加利,她的打扮和那天白天在公司看到她時一模一樣。 這巧遇讓我大吃一驚,雖然當時的我並未多想,但這事或許已在我心中激起了小小的漣漪。我走向她說:“真是巧啊。” “好奇怪,怎麼都沒人呢?我聽說這部電影很熱門啊。” “是啊,我也嚇了一跳。” 我們邊聊邊走出電影院,我又嚇了一跳,因為外頭一排長長的隊伍正在等候進場,還有工作人員拿著小型擴音器引導觀眾行進方向。真的只有我們剛剛看的那個場次是門可羅雀的狀態,我頻頻回頭望向排隊人龍,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這種事。

“真幸運呢。”櫻井由加利也幽幽地吐了一句。 後來我提議說,既然難得遇到,不如找個地方聊聊天吧。於是我們很自然地走進了車站前的速食店,或許這時的我已處於井坂好太郎所說的“被緣分蒙蔽了雙眼”的狀態吧。 她開心地聊著看了剛剛那部電影的感想,還說她對預告片中出現的《播磨崎中學事件紀錄片》很感興趣。 “是關於永島丈的那起事件吧?” 永島丈原本是個平凡的學校庶務員,因為播磨崎中學事件,一夕成了英雄人物,如今是個乾練且活躍的政治家。關於那起播磨崎中學事件,大小媒體都報導過,我也是耳熟能詳,所以得知那起事件的紀錄片即將公開上映,我也滿感興趣的。 “我很喜歡那個永島呢,他的五官輪廓很深,雖然長相帶點稚氣,體格卻很棒。”櫻井由加利笑著說道。我聽了這句話,胸腹之間彷彿開了個洞,隱隱帶著莫名的疼痛。如果這就是輕微的嫉妒症狀,那麼我大概是在這個時間點開始,便對她抱有特別的感情了,換句話說,那正是我即將失去理性、求生失敗的惡兆。

後來過了一個星期,“緣分”再度對我展開攻勢。那天下班後我繞去唱片行,在那兒又遇到了櫻井由加利。我買了一張數年前解散的搖滾樂團的舊專輯,正要走出店門,聽到身後有名女性在詢問店員有沒有某張專輯,而她說出名稱的正是我手上的這張。我轉頭一看,那人竟是櫻井由加利。這年頭大家都是從網路下載音樂,已經很少有人會到唱片行里購買含實體外殼的專輯了,所以除了緣分,我想不出任何可能的解釋。我打從心底感到吃驚,上前打了招呼,最後還把那張專輯透過其他的儲存媒材備份下來送給了她。 後來又發生了好幾次讓人感受到奇妙緣分的事件,好比在偶然走進的便利商店裡巧遇,或是發現兩人都會在午休時間瀏覽同一個購物網站。每一次,緣分都宛如重拳,一拳拳打在我身上,讓我逐漸失去了理性。 但失去理性的人只有我而已。後來我聽櫻井由加利說,她不太相信緣分這種事,換句話說,她否定了井坂好太郎的“女人對緣分沒抵抗力”的理論。 “和你在無人的電影院裡巧遇的時候,我只是有些意外,並沒有特別覺得是緣分什麼的。通常遇到像是電影情節般的事情時,我反而會特別謹慎,提醒自己別被騙了。” 她說這句話時,正和我躺在賓館的床上,當時距離熱門昆蟲電影那起“緣分事件”已過了好一段日子。 “我要愛上一個人啊,得先慢慢熟悉對方,之後才有可能動心或培養出感情。你應該也是這樣吧?” “是啊。”我立即應道。但我說了慌,事實上我正是被電影情節般的緣分趕走了理性才會和她交往。如果要慢慢熟悉、按部就班發展的話,我根本不可能把我那可怕的妻子徹底拋諸腦後,下定決心和由加利交往。 總之,雖然我和櫻井由加利是因為“緣分”拉近了距離,但就我對她的了解,她是個對緣分或戲劇性巧合抱持謹慎態度的人。所以當我在業務部辦公室內聽到女職員說,由加利在帛琉旅行時遇到情投意合的男人,而且已經閃電決定要和那個男人結婚了,我完全無法相信。 無數念頭在我腦中亂竄,我好想大喊“不可能!櫻井由加利那個人,絕對不會輕易愛上旅途中邂逅的男人!” 不過我也明白,可能性並不是零。人的個性並非絕對,信念與價值觀隨時都可能改變。 但是櫻井由加利會那麼輕易愛上一個男人,而且立即決定結婚並辭去工作,實在太難以置信了。 難道是櫻井由加利厭倦了與我的地下戀情?但如果她是自暴自棄才做出這種事,為何事先沒有半點徵兆?又或者她是想藉此對我報復,甚至是威脅我?但我怎麼都想不出她恨我的動機何在。 “帛琉?”我突然察覺一個疑點,不禁脫口而出。我一直以為她是前往歐洲旅行,至少她是這麼對我說的。 “是啊,帛琉呢——真令人羨慕,聽說從前的零式戰鬥機還沉在那個海域呢,好浪漫哦!”女職員說道。我見她兩眼神采奕奕,實在無法理解沉在海底的零式戰鬥機和浪漫是怎麼扯上關係的。 我相信我妻子一定做了些什麼。 櫻井由加利是被她騙回日本的,至少鬍子男是這麼說的,所以櫻井由加利會做出這麼突兀的舉動,搞不好也是我妻子在背後搞鬼,或許櫻井由加和遭受我妻子的威脅之後,內心起了變化,而因為這個變化,讓她突然決定結婚。一般人的精神狀態根本無法承受我妻子的威脅。 “她還好嗎?”我強作鎮定問道。 “嗯,好得很吶,她拿著辭呈去找課長的時候,雙眼還閃閃發亮呢。”女職員答道。 我的腦袋一團混亂,連我為什麼跑來業務部都忘了。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我一聽到《君之代》那不算優雅也不莊嚴的音樂,當場接起了電話,是大石倉之助打來的。 “渡邊前輩,暗號的解讀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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