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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摩登時代 伊坂幸太郎 4979 2018-03-15
我的朋友井坂好太郎時常露出他那口參差不齊的牙笑著對我說:“任何事情都一樣,第二次就習慣了。”而這,就是他經常偷腥的藉口。 “人類是會習慣的動物,一旦習慣之後,就會想追求更大的刺激,這正是人類的進化過程。好比肌力訓練也是一樣。增加肌肉負荷強度,就會長肌肉;等習慣之後,在給予更強的負荷,最後就能練出一身發達肌肉了。” 每次聽他講這些,我只覺得哭笑不得,心想他又在拿無聊的藉口替自己開脫了。但是現在,我很想嚴肅且認真地否定他這個理論。 第二次就會習慣?壓根沒那回事。 兩天前的晚上,我妻子派來的可怕男子埋伏在公寓裡把我逮個正著,對我嚴刑相逼,要我說出偷腥對象的身分。而現在此刻,我又被三名男子圍住,但是,我一點也不習慣。

事情發生在我從車站走向停在機踏車停放處的輕型機車時,妻子打電話來,我剛和她講完電話,便看見了那三個人。 那三名男子出現得非常自然,宛如地面一潮濕就會長出熏斑似地翩然現身。三人身高不一,站在最左邊的大約是一百九十公分,然後是一百七十公分與一百六十公分,三個都穿著最近年輕人之間頗流行的V領毛衣搭黑色短筒牛仔褲。 三人雖然個頭有高有矮,發形和長相卻很相似,都是一頭黑髮,旁分至左側,梳得整整齊齊的。在我尚未出生的很久以前,這種以三比七的比例旁分的發形被稱為“三七分”,是從前上班族的標準發形。像這樣以大量髮膠讓頭髮整個伏貼在頭皮上的發形實在稱不上好看,但最近的十多歲年輕人似乎很中意,蔚為風潮。眼前三人的五官很像,窄鼻根、淡眉毛、小嘴巴,但看起來不像兄弟,所以大概是湊巧長得像,或是因為長得像而成了好朋友吧。三人都面無表情,我覺得自己好像被三具人偶包圍,心裡不禁發毛。

“啊,能請你跟我們來一下嗎?”矮個子對我揮揮手。他的用字遣詞很客氣,手上卻握著一把螺絲起子般前端尖尖的東西。 “冰鑽?”我一看見那東西,下意識地嘟囔道。 “沒錯。”中個子冷冷地說道。 “但這把的用途不是鑽冰,而是鑽人,所以應該叫人鑽。”高個子說。 “它是拿來鑽肉的,所以應該叫肉鑽。要是咬字不清楚,就會變成野餐了。”矮個子說。 我當然不敢反抗他們,又找不到逃走的方式與機會,只能隨著他們走進了小巷子。 我依照他們的指示來到一間已打烊的酒舖前,鋪子的鐵捲門是拉下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以食指輕撥了撥三七分的劉海部分。 四年前那次也是這樣。妻子懷疑我偷腥,派了一群可怕男子圍住我要我承認偷腥,還打折了我的手臂,但那一次我是冤枉的。

換句話說,這種可怕的場面,我已經是第三次遇到了,但我一點也不習慣,當然也壓根沒有“想追求更大的刺激”的念頭。我腦中浮現井坂好太郎那惹人厭的面容,為什麼那個男人總是有辦法把一些荒謬的理論說得煞有介事呢? “我可沒偷腥哦。”為了表示沒有抵抗之意,我舉起雙手,右手還拎著公事包。我悄悄張望四下,期待看到裝設在附近路燈或交通號誌上的警報器,然而小巷裡根本不見路燈或交通號志,這下我真的束手無策了。 高個子與中個子對看了一眼之後,兩人將腦袋以相同的角度偏向一邊。 “誰管你偷不偷腥。”高個子把玩著冰鑽,慢條斯理地說道。 “那是你的自由吧。”中個子接著說道。 “我們只是想知道五反田先生的下落。”矮個子說。

我的腦袋瞬間一片空白。沒想到他們的目的是這件事,看來我想錯了,他們並不是我妻子佳代子派來的。 “五反田先生的確是我公司的前輩……” “請告訴我們,他現在在哪裡?” “他真的失踪了嗎?”我不由得說出了心中的疑惑,“到底跑哪裡去了?” 三人同時皺起眉頭,“這正是我們要問你的問題。” “我昨天和他通道電話。” “我們知道。五反田先生手機的來電紀錄裡,有你的手機號碼,所以我們剛剛才能打電話給你,你不是接到我們的電話了嗎?”矮個子說道。 我想起剛剛一走出車站剪票口就接到一通電話,對方並沒有表明身分,我一直以為是客戶,看來我猜錯了。 “所以,我們就來找你了。”中個子以冰鑽指著我。

“我也不知道五反田先生人在哪裡,他不在家嗎?” “他沒回家,我們才會這麼頭疼。” 梳著三七分的三人緩緩向我走近一步,他們那整片貼在頭皮上的頭髮看上去頗噁心。三人又走近一步。 矮個子忽地朝我伸出左手,看樣子是想和我握手。雖然他伸出的是左手而不是右手,這點有些反常,但為了示好,我還是順從地伸出左手與他的左手交握。 就在這一瞬間,另外兩人迅速湊上來抓住我的左臂。由於太過突然,我完全來不及反應。 “請告訴我們,五反田先生現在在哪裡。”中個子說。 “我不知道。” “喔?是嗎?”中個子揪住我的左手小指,“那麼,請看這個。” 我乖乖照著他的指示,望向自己的左手小指。 “道個別吧。”高個子說道。三名男子同時抓住我的左臂,這景象實在很光怪陸離。

“道別?” “這是你最後一次看見這根手指了。” “咦?”我心裡一驚,只見站在我正前方的矮個子毫無預警地以某樣東西套住了我的小指。 那到底是什麼? 我只知道那是個我從沒見過的工具。 有點像是一個大型訂書機,前端有個洞,我的手指正插在洞裡。雖然手指插在裡頭並沒有任何不適感,但畢竟整根手指都被套住,感覺非常恐怖,我急忙想抽手,身旁兩名男子卻緊緊按住我,我只好嘗試以打手將高個子推開,卻失手了,而且還讓高個子順勢抓住了我的右臂,他迅速朝我靠近,將我的右臂挾到他的腋下。這下我兩臂都被制住,整個人動彈不得。 “這玩意兒原本是拿來切菜的。”矮個子開始說明那個工具的用途,他指著握柄部位說:“只要我從這裡一掐,插在裡面的手指就會被切斷。”

“咦?” “很快,只要輕輕一掐,手指就掉下來了。” “你在開玩笑吧?” “你不相信?你認為手指裡面有骨頭,不會那麼容易被切斷,對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是槓桿原理,就跟剪刀一樣,不費甚麼力氣就能夠切斷東西。而且,這其實不會很痛,只是你會少一根手指頭;而沒了小指,生活挺不方便的。所以,還是乖乖地把五反田先生的下落說出來比較好吧?” 我很想大喊“我真的不知道”,但我一個字都擠不出來。視線一直落在被鉗住的左手小指上。一想到小指被切斷的景象,我怎麼都冷靜不下來。我再次試圖掙脫。依然徒勞無功,“你們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找五反田先生?” “因為他失踪了。”高個子說。

“有人失踪了,當然會想找回來。這很正常吧?”矮個子說。 我焦急不已,雙腿無力。自己的手指正面臨極大危險,我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要對方的手指一動,我的小指就會俐落地被切斷,整個過程太過簡單,令我背脊發寒。我腦中浮現被切晰的小指宛如蜥蜴尾巴蠕動的畫面。 “好吧,我要倒數了。”中個子說。他的語氣不帶絲毫興奮,像是在處理一件枯燥麻煩的工作。我大喊:“等一下!”卻沒人理睬我。 某個人喊了“五”,另一人喊了“四”,接下來又聽到“三”和“二”。我死命掙扎,卻無法讓身體移動半分。就在我心想——啊啊,以後要過著沒小指的生活了,人生就像這樣充滿了離別……。突然有人出聲了:“切手指的時候,應該拉到身後切比較好。”

這個人的口音很明顯和那三個三七分頭不同,我抬頭一看,只見眼前站著一個滿臉胡碴、體格壯碩的男人。 他就站在按住我左臂的中個子與高個子中間,一臉看熱鬧的神情。中個子和高個子對看一眼,接著狐疑地望向鬍子男。 “真是太可惜了。你們那工具可以藉我看一下嗎?你們要切他的手指,對吧?以拷問的手段而言,這招挺好的,但是切的時候啊,應該在他本人看不到的地方切,這樣更有效果,像是把他的手扭到背後,再威脅他'我要切斷你的手指嘍'。看不到發生什麼事,會讓人更加恐懼,這麼做真的比較好。還有,你們也不妨拿蔬菜類的東西先切給他看,讓他知道個傢伙有多鋒利。”鬍子男望著三個三七分頭,“我說的很有道理吧?不然就是讓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性器被切掉,那種恐懼又更龐大了。”

包圍著我的三名男子相當錯愕,一臉“這男的是誰啊”的表情。我察覺他們抓住我手臂的力道減弱了,當場奮力一扭,終於逃出了他們的魔掌。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打橫一跳,整個人撞上酒舖的鐵捲門,發出的刺耳聲音彷彿撕裂了空氣。 “你是誰?”高個子問突然冒出來湊熱鬧的鬍子男,語調一樣沒起伏,口氣中卻隱隱帶著三分不悅,似乎隨時打算把手上的冰鑽當人鑽用。 “等等,”鬍子男說:“勸你們別亂動。看看這個吧。”說著微微舉起右手。他握著那把黑色工具,而工具前端正套在矮個子的左手中指上。我急忙望向自己的左手,小指上乾乾淨淨的,鬍子男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把工具搶了過去,還將矮個子的手指塞進了洞裡。 “這只要一夾,就能把手指切斷對吧?我好想要一把,一直買不到呢。你們在哪裡買的?網路上查得到嗎?這玩意兒真是好東西。虐待人雖然是我的工作,我也是會累的,有了這玩意兒,辦起事來就輕鬆多了。你們說這利用的是槓桿原理啊?” 手指被工具套住的矮個子眉頭緊蹙,因為整個人被鬍子男架住,他只能彎腰翹著屁股,手臂打得筆直,模樣看上去頗窩囊。但他和我不同,他還試圖抵抗,舉起右手的冰鑽便刺了出去。 鬍子男腦袋一偏,避開了這極近距離的攻擊。 “好危險啊。”鬍子男皺起眉說:“你這傢伙,我可是真的要切下去了。沒了中指很不方便的,無所謂嗎?你有接受那個狀況的勇氣嗎?” 高個子與中個子同時採取了行動,兩人握緊冰鑽朝鬍子男刺去。 緊接著響起了哀號,那聲音宛如被踩到的貓所發出短促且帶著咒罵的哀號。發出哀號的是矮個,他的慘叫聲彷彿撞上了鐵捲門,旋即朝天上竄去。 另外兩個三七分頭霎時靜止不動。 鬍子男鬆了手。 矮個子連忙以右手護住左手,但他沒將工具拔出來。四下昏暗,卻仍然看得出他的臉色轉為蒼白。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左手,搖搖晃晃地離去。剩下的兩人見狀,連忙跟上。 “你該不會真的切了他的手指吧?”我問身旁的鬍子男。 “秘密。”他邊說邊搭上我的肩,態度突然親暱了起來,“極致的恐懼,是從想像中產生的。那傢伙的手指到底有沒有事,就任君想像吧。” “你是來救我的嗎?”明知這絕不可能,我還是問了出口。兩天前才受我妻子委託來向我逼問偷腥對象的男人,沒道理今天突然站在我這一邊。 沒想到他回了句:“是啊。” “咦?” “我是來救你的。” 我一時不知談如何反應。 但他接著說:“為了讓我能夠好好地凌虐你。” “什、什麼?” “你要是被那些像夥抓去凌虐,不就輪不到我了?” 為什麼我得受到那麼多人凌虐?這種事情就算經歷再多次,也不可能習慣的。 “不過呢,”他的語氣溫柔了些,“我今天來找你的目的只是傳話而已。” “傳話?” “對呀,你剛剛接到了你老婆的電話吧?” 我點點頭。沒錯,我在電話上告訴她我人在車站。 “你老婆馬上聯絡我,叫我來這個車站找你,幫她傳個話。我真的很同情你,就算我過得再落魄,也不想和你交換人生。” 我下意識地撫摸自己的左手,確認手指都還健在,稍微安下心來。 “你那個偷腥對象,就是上次被你狠心供出來的那個女的,呃,叫什麼來著……” “櫻井由加和。不過她是冤枉的,因為你要拔我的指甲,我不得已只好說出她的名字。” “先不管這些,那個櫻井由加利最近出國去了對吧?好像是請長假一個人去國外旅行?” 我點點頭。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如果她現在人在日本,一定會馬上被我妻子或是鬍子男這類可怕的男人逮住,遭到暴力對待,留下身心創傷,全是為了讓她後悔與我暗中交往。當然,她遲早會回國,問題並未解決,但我只要在她回國前想出對策就行了。我心裡盤算著,目前還有大約十天的緩衝時間啊。 然而鬍子男接下來說的話,完全搗毀了我心中這唯一的安心堡壘。 “她回來了哦。” “咦?” “那個櫻井由加利,今天早上回到日本了。” “什麼?” “你老婆一定是查出了她前往的國家,和她取得聯絡,再拿某種和你有關的謊言暗示她,讓她自動提前回國。這對你老婆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不可能。”取消海外旅行的行程沒那麼簡單,而且回程機票也不是隨時要買就買得到的。 “憑你老婆的手腕,替她弄張回程機票並不困難吧?這就是事實,不由得你不信。櫻井由加利今天早上已經回到日本了。” 我瞪大眼,目不轉睛地看著鬍子男。看他的神情,不像是在說謊。我想起了妻子在電話中所說的那句“我會讓你見識我的能耐”,現在我真的見識到了。 “她現在在哪裡?” 此時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光芒,我定睛一看,發現是鬍子男拿出手機拍下了我此刻的表情。虛擬的快門聲聽起來輕佻無禮,簡直像是對我的嘲笑。 “你老婆叫我拍下你的照片寄給她,因為她想看看當你聽到這個消息時,臉上是什麼表情。這就是我今天的任務。你有那樣的老婆,生活一定過得多采多姿吧。” 我想起了井坂好太郎的理論——刺激會帶來進化。我自暴自棄地回道:“不好意思喔,我想我的進化速度大概沒人比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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